她没有立刻动笔,只是静静地坐着,手指轻轻拂过那些或新或旧、或工整或潦草的文字。灯光将她清瘦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微微晃动。
窗外是洛阳城沉寂的春夜,偶尔传来远处宫卫巡逻的脚步声和隐约的更鼓。
许久,高慧姬深深地、几不可闻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然后,她拿起一支狼毫小楷,在铺开的雪浪笺上,落下了第一个字。
她没有抬头,也没有停顿,仿佛胸中早有沟壑,笔下自有江河。
从高句丽的部族起源、山城制度、贵族特权,到平民负担、祭祀风俗、与中原王朝的恩怨纠葛;从大唐平定高句丽后的治理得失、遗留问题,到当地民生的实际困境、各阶层心态……
高慧姬娓娓道来,条分缕析,引经据典,数据详实。没有空泛的“忠义”说教,没有情绪化的抱怨,只有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剖析。
接着,她提出了自己的建议,一共四条,每条之下又有细分举措:
“其一,顺俗安民。高句丽旧俗,如祭天、祭山、祭祖,与中原礼法无大悖逆者,可予保留,甚至可由官府适当参与引导,化民间祭祀为彰示朝廷德化之典仪。
其年节、婚丧嫁娶习俗,只要不违律法,不加干涉。去其国号,存其风俗,可缓其亡国之痛,消其抵触之心。”
“其二,以夷制夷。高句丽旧族,非铁板一块。可于遗民中,遴选通晓汉学、熟知唐律、在乡里素有清望、且对朝廷表露忠诚者,授以乡官、里正、耆老等职,令其管理本族赋税、治安、纠纷初审等事。
彼等熟悉民情,言语相通,治之或比汉官更易。然需定严格考课,尤重‘忠诚’与‘公平’,并派汉官监督,防止其坐大欺民。”
“其三,教化为本。于平壤、汉城等要地,广设官学,推行教化。
然教材不必全盘照搬中原,可适当编入高句丽历史上忠臣孝子、贤良故事,以及其地与中原交往之佳话,使其子弟在认同本族历史的同时,自然生发对大唐的归属与向往。另设‘译馆’,培养通晓双语的吏员,沟通上下。”
“其四,鼓励交融。制定律令,鼓励汉民与高句丽遗民通婚,朝廷予以田宅、赋税优待。开放互市,公平交易,严禁汉民欺压遗民,亦禁遗民抗拒汉商。使汉夷杂处,日渐融合,数代之后,血脉相连,风俗互染,高下之别自消。”
高慧姬写得很慢,很认真,偶尔停顿,蹙眉思索,再继续落笔。笔下的文字,骈散结合,既有古文功底,又力求明白晓畅。待到最后一个字写完,窗外天色已蒙蒙发亮。
她放下笔,揉了揉酸涩的手腕和眉心,看着面前这封长达数千言、墨迹未干的条陈,眼中没有自得,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以及沉静之下,一丝几不可察的疲惫与决然。
高慧姬没有将条陈直接呈给李贞,甚至没有通过任何内侍渠道。
她将条陈仔细封好,唤来秋桑,低声吩咐:“你去立政殿,求见慕容女史,就说……我有关于针黹女红的心得,想请娘娘指点。将此信,务必亲手交到慕容女史手中,请她转呈娘娘。记住,是‘心得’,旁的不许多说一字。”
秋桑虽不解,但见主子神色凝重,不敢多问,小心地收好信,匆匆去了。
条陈送到立政殿时,武媚娘刚用过安胎药,正倚在榻上小憩。慕容婉轻轻走进,将信呈上,低声禀报了高慧姬的原话。
武媚娘接过那封厚厚的信,拆开。起初,她只是随意浏览,但很快,她的目光凝住了。
她坐直了身体,就着明亮的窗光,一个字一个字,细细读了下去。脸上的慵懒与疲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越来越郑重的神色,眉心微蹙,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武媚娘读得很慢,时而停顿,指尖在某个段落轻轻划过,眼中露出思索。读到关于“以夷制夷”和“选拔本族贤才”时,她的目光尤其锐利。
当看到最后“鼓励交融”的建议时,她轻轻“唔”了一声,将信纸放下,闭目沉思了片刻。
然后,她重新拿起信,对慕容婉道:“备辇,去两仪殿书房。”
李贞刚结束与几位将领的晨议,正想稍事休息,见武媚娘亲自过来,有些意外,连忙起身扶她坐下:“媚娘,你怎么来了?可是身子不适?”
“妾身无恙。”武媚娘摇摇头,从袖中取出那封条陈,递给李贞,语气平静,“高慧姬呈给妾身一份……关于针黹女红的心得。妾身看了,觉得其中有些道理,或许对王爷处置海东之事,略有裨益,特转呈王爷一观。”
“针黹女红?”李贞失笑,接过信,“她倒是有心……”
话音未落,他已看到开篇内容,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他不再说话,迅速坐下来,就着明亮的日光,飞快地翻阅起来。
越看,他的神情越是严肃,眼中光芒闪烁不定。看到后来,他甚至忍不住拍了一下书案,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吓了侍立一旁的宫人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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