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在一场细雪中彻底走到了尽头。立政殿的赏赐,在宫市结束后的第二日清晨,便由慕容婉亲自带着人,一一送到了各宫。
高慧姬跪接那对前朝青玉雕蟠螭镇尺时,指尖触碰着温润冰凉的玉质,上面蟠螭的纹路历经岁月,依旧清晰生动。她叩首谢恩,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感激与恭顺。
慕容婉宣完赏,看着她清瘦却依旧挺直的背脊,又补充了一句:“王妃娘娘说了,高婕妤身子单薄,年节事忙,更需仔细将养。若缺什么,只管开口。”
“谢娘娘恩典,妾身感念不尽。”高慧姬再次俯身,声音平静无波。
金明珠收到那套赤金累丝嵌红宝牡丹头面时,欢喜得差点跳起来,捧着那流光溢彩、分量十足的头面看了又看,立刻就要戴上试试。顺喜忙拦住她,提醒她先好好收着,年节大宴时再戴不迟。
刘月玲接到那两匹华美的蜀锦和一匹轻软的霞影纱时,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只是那笑容在慕容婉转身离开后,很快便淡了下去。
她抚摸着光滑的锦缎,眼神却飘向静雪轩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尚未显怀的小腹,轻轻咬了咬下唇。
赏赐像一阵暖风拂过,表面看来,宫市带来的欢愉余韵仍在,各宫都忙着准备年节,一片和乐忙碌景象。但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感受到那平静水面下,似乎有更冷、更沉的暗流在缓慢涌动。
金明珠依旧活泼,但去两仪殿的次数明显减少了,更多时间待在丽景轩,跟着沈翰林咿咿呀呀地念诗,或者继续跟那些复杂的宫廷礼仪较劲。
高慧姬则愈发安静,除了例行问安,几乎足不出静雪轩,整日不是临帖作画,便是对着一局残棋发呆。
腊月二十八,夜寒刺骨。静雪轩的地龙烧得不算很旺,高慧姬畏寒,早早便裹着厚厚的锦被躺下了。炭盆里的银骨炭偶尔“噼啪”一声,爆出几点火星,映得帐幔上的绣花光影摇曳。
她睡得极不安稳。
梦中没有长安的宫墙,没有静雪轩的孤寂。她仿佛又回到了那片苦寒又壮丽的山川之间。那是高句丽的土地,是她的故国。她看见白雪覆盖的巍峨群山,那是长白山,是圣山,是族人的魂灵所依。
她看见奔流不息的鸭绿水,冬日也不曾完全封冻,带着冰凌咆哮着冲向远方。她看见用巨石垒砌的坚固山城,那是她的故乡,丸都城,雄踞在险峻的山巅,云雾缭绕,恍如仙境。
然后,画面陡然破碎。冲天的火光代替了白雪,浓烟遮蔽了天空。
她听见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听见城墙崩塌的巨响,听见族人绝望的哭嚎。唐军的旗帜如同红色的浪潮,漫过山野,吞噬着一切。
她看见父王穿着残破的铠甲,站在即将陷落的宫门前,回望她的最后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无尽的悲凉与决绝。
她看见母妃,她美丽温婉的母妃,在城破的那一刻,将她死死搂在怀里,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她的额发上,用高句丽语在她耳边急促地低语:
“活下去……慧姬,我的孩子,无论用什么方法,活下去!记住你是高句丽的王女,记住你的根……”
“母妃!”她在梦中啜泣出声,伸出手,想要抓住那逐渐消散的温暖怀抱,抓住那片正在崩塌的山河。
抓住的,只有锦被冰凉的缎面。
高慧姬猛地惊醒,胸口剧烈起伏,额上全是冷汗。黑暗中,只有炭盆微弱的红光,和她的哽咽。泪水早已不受控制地浸湿了枕衾,一片冰凉。
她蜷缩起来,将脸埋进潮湿的锦被,肩头无声地耸动。那些被她强行压抑、用诗书画卷、用恭顺安静层层包裹的乡愁、亡国之痛、对至亲的思念,如同挣脱了牢笼的猛兽,在寂静的寒夜里将她撕咬得体无完肤。
窗外是呼啸的北风,像极了故国冬日山林间的呜咽。
后半夜,她便发起了低烧。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清醒时,她强撑着不让人去惊动太医,只说受了点风寒。
高慧姬意识模糊时,呓语便控制不住地流淌出来,夹杂着破碎的高句丽语词汇,有时是“阿爸”,有时是“欧妈”,有时是“卒本”、“丸都”这些地名,有时只是一些无意义的、带着泣音的哀鸣。
贴身宫女秋桑急得不行,最终还是偷偷禀报了慕容婉。
武媚娘得知后,没有多问,只淡淡吩咐:“去请太医署最好的太医,用好药,务必让高婕妤尽快好起来。另外……去禀报王爷一声,再传话给鸿胪寺,准高句丽质子、高婕妤的兄长高延寿,明日午后入宫探视。”
太医来了,诊脉,开方,说是忧思过度,外感风寒,需静养,疏散郁结。一碗碗浓黑的药汁灌下去,高慧姬的烧渐渐退了,但人却更加憔悴,眼下一片青黑,仿佛所有的精气神都随着那场高烧和梦境被抽走了。
次日午后,雪后初晴,阳光惨白地照在积雪上,反射着刺眼的光。高延寿在宫人的引导下,踏着扫净积雪的宫道,走进了静雪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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