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洛阳城连着几日放晴,日头明晃晃地照着,却没什么暖意,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宫墙根下的残雪化了又冻,结成溜滑的冰壳子。
自打那日才艺小聚得了李贞一句夸赞、一面宝镜,金明珠心里那簇小火苗就呼呼地烧了起来,再也按捺不住。
丽景轩里,炭盆烧得旺旺的。金明珠盘腿坐在厚厚的地毯上,面前摊着好几本书,什么《唐诗三百首》、《声律启蒙》、《女诫》,都是她让内侍省新寻来的。
她皱着鼻子,手指一个字一个字点着念:“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哎哟,这都什么跟什么呀,绕得我头疼!”
贴身宫女顺喜在一旁抿嘴笑:“娘娘,这《声律启蒙》是学作诗对仗的基础,慢慢来,急不得。”
“慢慢来?再慢我就追不上了!”金明珠丢开《声律启蒙》,又抓起《唐诗三百首》,翻到一页,“你看高姐姐,画画那么好,字也漂亮,还能题诗!王爷都夸她!我也要学,我还要学得比她好!”
她性子向来是说风就是雨。第二日,她就磨着武媚娘,想寻个有学问的师傅。
武媚娘被她缠得没法,又见她确有向学之心,便允了,从内文学馆里挑了个因早年文字案牵连、被贬黜至此的老翰林沈文藻。
沈翰林年过花甲,头发花白,瘦得像根竹竿,脾气却倔得很,见来学的是个新罗妃嫔,起初还不大情愿,架子端得十足。金明珠不管这些,恭恭敬敬行了拜师礼,又奉上厚重的束修,一方上好的端砚,两锭李贞赏的御墨。
沈翰林掂了掂砚台,看了看墨锭,脸色稍霁,哼了一声:“既如此,便试试看。丑话说在前头,老夫教学严厉,娘娘若吃不得苦,趁早罢了。”
“吃得苦吃得苦!”金明珠连忙保证,“先生尽管教,学生一定用心学!”
学诗便从识字、辨音、明义开始。沈翰林不愧是老学究,要求极严,一个字的读音稍有不准,便要反复纠正十遍八遍;一句诗的意思理解偏差,他能引经据典说上小半个时辰。
金明珠起初劲头十足,可没过几天就叫苦不迭。她新罗语说惯了,有些中原音就是发不准,平仄更是搞得一团糟。沈翰林气得吹胡子瞪眼,戒尺敲得桌子砰砰响。
“娘娘!是‘春风又绿江南岸’!‘绿’字是入声,短促有力!您这拖得……像唱歌似的!”
“还有这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是比喻思念之情至死方休,坚贞不渝!您怎么理解成‘春天的蚕死了丝就没了,蜡烛烧完了泪就干了’?这……这简直是对牛弹琴!气煞老夫!”
金明珠被训得蔫头耷脑,却又不敢反驳,只能私下对顺喜抱怨:“这诗本来就不吉利嘛!好端端的,又是蚕死,又是蜡灭的……我们新罗的情歌,都是‘哥哥哟翻过山,妹妹的裙带为你开’……多直白,多好听!”
顺喜吓得赶紧去捂她的嘴:“哎哟我的娘娘!这话可不敢乱说!”
学诗艰难,学礼仪更是闹出无数笑话。武媚娘见她有心,又让尚仪局派了两位最稳重严谨的女官来教她宫廷礼仪,从行走坐卧、言行举止,到祭祀、朝会、宴饮时的各种规矩,细细打磨。
金明珠在新罗也是贵族之女,并非全然不懂礼仪,但新罗礼制与大唐天差地别,她又天生性子活泼,手脚利落,常常顾此失彼。
练习行走时,她总是不自觉走得又快又急,裙摆带风,少了那份“步摇环佩,姗姗其来迟”的韵味。
练习行礼时,不是忘了该先屈哪条腿,就是低头幅度不够,或者抬手的位置偏高偏低。
练习奉茶时,她一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快是快了,却把模拟“王爷”的女官惊得手忙脚乱去接,惹得一旁观摩的武媚娘几次忍不住以袖掩口,肩头微微耸动。
连一向不苟言笑的沈翰林有次路过,瞥见她那副认真却笨拙的模样,都捋着胡子摇了摇头,嘀咕一句“朽木……倒也还算勤勉”。
高慧姬住在隔壁的静雪轩,时常能听到丽景轩传来的动静,或是金明珠磕磕巴巴的背书声,或是女官无奈的纠正声。一日,她主动来到丽景轩,见金明珠正对着一首王维的山水诗发愁,便温声问道:“妹妹可是有哪里不解?”
金明珠正愁没人问,连忙指着“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两句:“高姐姐,这诗画面是美,可我总觉得隔了一层。我们新罗也有山有松有泉水,可感觉就是不一样。这‘明月松间照’,怎么就能照出‘禅意’来呢?”
高慧姬在她身旁坐下,拿起诗卷,不急不缓地说道:“妹妹你看,这‘明月’是静,‘清泉’是动;‘松间’是幽深,‘石上’是清浅。一动一静,一幽一浅,对立又和谐。
王摩诘信佛,诗中常寓禅理。这明月清泉,松石辉映,便是一种洗净尘虑、物我两忘的禅境。并非新罗山水不美,而是观者心境、文化积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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