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都三年的深秋,洛阳城的天空是那种压抑的铅灰色,低垂的云层仿佛随时要压垮宫殿的飞檐。太液池的水面结了薄冰,在阴沉的日光下泛着惨白的光。
风从北方来,卷着塞外的沙尘和寒意,穿过街巷,扑打着家家户户新糊的窗纸,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无数冤魂在哭诉,又像是某种巨大风暴来临前的呜咽。
突厥大败、可汗远遁的消息,便是在这样一个阴冷的清晨,由八百里加急的快马撞开春明门,一路高喊着“大捷”送入皇城的。
起初是死寂,随即,整座洛阳城仿佛被投入滚油的冰块,轰然炸开。朱雀大街上挤满了奔走相告的人群,酒肆茶楼的老板将珍藏的好酒抬到街边任人取饮,爆竹声零星响起,很快连成一片。
说书人将白道川、金河泊的战事说得天花乱坠,仿佛亲眼所见。小儿传唱的歌谣,变成了“摄政王是天上星,突厥狼子一扫平”,稚嫩的童声在寒风中格外响亮。
胜利的狂热如同野火燎原,迅速吞噬了这座城市,也以一种更凶猛、更危险的态势,反噬向刚刚平静不久的朝堂。
“摄政王殿下立下不世之功,堪比卫霍!朝廷若无殊礼以酬,岂不令天下忠臣良将寒心?”
“正是!殿下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功在社稷,利在千秋!当上尊号,加九锡,以定天下臣民仰望之心!”
“何止九锡?昔年魏武帝……”
紫宸殿的朝会尚未开始,两仪殿外等候的廊庑下,这样的议论便已不再是窃窃私语,而是半公开的、带着激动与某种试探性质的交谈。
上一次“九锡”之议被武媚娘以铁腕压下,为首者周允被流放,众人噤若寒蝉。然而此次不同,挟大胜之威,这声音不仅死灰复燃,而且更加理直气壮,附和者更多。
许多上次保持沉默、甚至隐隐反感“九锡”之议的中间派官员,在此次大捷的震撼与某种“大势所趋”的预感下,也开始或明或暗地表示赞同。
仿佛不为李贞加上至高无上的荣衔,便不足以匹配这场辉煌的胜利,不足以彰显朝廷的“恩赏分明”。
在这股骤然高涨的声浪中,一个原本居于幕后、以“富贵闲人”、“风雅王爷”自居的身影,开始频繁地、以一种新的姿态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韩王府位于永兴坊东北角,占地广阔,府内引洛水支流为池,叠石为山,亭台楼阁极尽精巧,收藏书画古玩无数,素有“小蓬莱”之称。
往日里,这里是洛阳文士雅集的胜地,韩王李元嘉总是穿着一身半旧的道袍或文士衫,手持麈尾或书卷,与宾客谈诗论画,赏玩金石,言谈间绝不涉朝政,只论风月。
他年过三旬,面皮白净,蓄着修剪整齐的三缕长须,笑起来眼角有细密的纹路,总是一副与世无争、淡泊宁静的模样。
然而这几日,韩王府的门槛几乎被踏破。来访者不再仅仅是清客文人,更有许多穿着朱紫官袍的官员,其中不乏一些平素以“清流”、“守正”自居、对李贞新政颇多微词的老臣。
王府的花厅内,时常传出压低的、长时间的议论。韩王待客的茶点依旧精致,他本人也依旧是一副温文尔雅的做派,但言语间,已悄然发生了变化。
“……摄政王自是能臣,于国有大功。然,”他会在闲谈的间隙,轻轻叹息一声,用麈尾拂过面前宣炉中升起的袅袅青烟,声音不疾不徐,带着长者特有的忧思,“国有常经,礼有定制。
昔日汉之霍光,功高震主,身后如何?前朝杨坚,亦是外戚权臣,终移周鼎……非是本王不念亲情功劳,实是担忧,主少国疑,权柄过重,非社稷长久之福啊。我等身为宗亲,受国厚恩,眼见于此,岂能无忧?”
他说得含蓄,点到即止,但“霍光”、“杨坚”、“主少国疑”、“权柄过重”这些词,已足够在场有心人咀嚼出深意。
他不再只是那个赏玩书画的闲王,而是隐隐成了那些对李贞武媚娘权势膨胀感到不安、或心怀怨望的宗室、旧臣心中,一个可以倾诉、可以依附、甚至可以期待的“隐然领袖”。
他频繁出入几位年高德劭、在宗室中颇有影响力的老王爷府邸,每次停留都颇久。渐渐地,一种“韩王心系社稷,隐忧权臣”的论调,开始在小范围流传。
这一日,韩王在府中设宴,款待几位宗室郡王和朝中几位素有声望的老臣。酒过三巡,气氛微醺。韩王举杯,再次感慨:
“摄政王北征大捷,可喜可贺。然,功高不赏,古之明训。如今捷报频传,民间只知摄政王,不知有陛下,长此以往,君威何存?国本何固?本王每思及此,寝食难安。”
他话音未落,席间一位与他素来不睦、性情耿直的霍王李元轨(高祖第十四子)将酒杯往案上重重一顿,发出“砰”的一声脆响。
“十一哥此言差矣!”
李元轨年过四旬,面庞黝黑,声音洪亮,带着武将的直率,“若非晋王临危受命,扫平内乱,又亲冒矢石,击破突厥,此刻这洛阳城能否安然在此尚未可知!我等宗亲,能安坐于此饮酒作乐,靠的是谁?是七郎在边关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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