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午后,晋王府书房内,暖意融融。南窗大敞,金黄色的阳光斜斜地照射进来,在光滑的紫檀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新墨的淡香,以及炭盆里银丝炭散发的、令人安心的暖意。
这是李贞日常处理紧要公务或与心腹密谈之所,陈设却并非一味肃穆。临窗一张极大的书案,案上除文房四宝、堆积的奏章舆图外,一角还摆着几样孩童喜爱的、打磨光滑的木制小马、陶俑。
西墙整面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典籍琳琅。东侧则设有一张略矮的长案,铺着厚实的绒毯,专供孩子们使用。
此刻,长案旁,武媚娘正端坐于一张铺了软垫的圈椅中。她腹中胎儿已近足月,穿着一身宽松舒适的杏子黄缠枝莲纹常服。
武媚娘乌发松松绾就,只簪一支素雅的珍珠步摇,面容温润,眉眼间蕴着将为人母的柔和光辉。她身侧,一左一右,挨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
左边是刚满三岁的李贤,侧妃刘月玲所出,李贞的庶长子。他生得肖似其父,尤其是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灵动异常,只是轮廓尚带着孩童的圆润。
他今日穿着一身宝蓝色绣小团蝠纹的锦缎小袄,衬得小脸愈发白净。他此刻正歪着小脑袋,努力辨认着母妃手中一张描红字帖上的笔画,小眉头微蹙,神情专注。
右边则是小郡主李安宁,她继承了父母容貌的优点,眉眼精致如画,今日穿了一身粉霞色绣折枝梅花的小袄裙,扎着两个圆圆的抓髻,用红珊瑚珠串缠着,活泼可爱。
她不如李贤坐得住,小身子扭来扭去,一会儿摸摸案上的白玉镇纸,一会儿扯扯母妃的衣袖,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书房里的一切。
刘月玲也在一旁陪坐。她比几年前清减了些,容色依旧秀丽,只是眉宇间总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淡淡的忧郁与谨小慎微。
自当年那场惊变,她虽未被牵连,却也深知自身与子女性命皆系于王爷王妃一念之间,行事愈发低调,对武媚娘更是恭顺有加。
此刻,她手中拿着一卷《千字文》,轻声细语地,指着上面的字,耐心地教李安宁认读。
气氛静谧温馨,只闻刘月玲轻柔的诵读声,李贤稚嫩的跟读声,以及炭火偶尔的噼啪。阳光在室内缓缓移动,将空气中细小的尘埃映照得如同飞舞的金粉。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刘月玲念道。
“天地……玄黄……”李安宁奶声奶气地跟着学,小手无意识地在空中比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这次是李贤,他学得更认真些,小手指着字,一个音一个音地往外蹦。
武媚娘含笑看着一双儿女,目光慈爱。
她手中拿着一卷《列女传》,本只是随意翻阅,心思却更多地放在两个孩子身上。
武媚娘见李贤学得吃力,便放下书卷,将他揽到身边,握着他的小手,在另一张空白宣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日”、“月”两个简单的字。
“贤儿看,这是‘日’,太阳,白天照亮我们的。这是‘月’,月亮,晚上挂在天上。就像……”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高远的秋日晴空,声音更加柔和,“就像你孝哥哥,和你父王一样。”
李贤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眨了眨,忽然仰起小脸,满是天真与困惑,脆生生地问道:“母妃,皇帝是什么?王爷是什么?为什么孝哥哥是皇帝,父王是王爷,贤儿……贤儿也是王爷呢?”
这童稚的、未经任何雕琢的问题,如同平静湖面投入的一块巨石,瞬间在静谧的书房内激起了无声却剧烈的波澜。
刘月玲的脸色倏地一白,手中的《千字文》险些脱手。
她惊惶地看向武媚娘,又飞快地低下头,仿佛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大逆不道之言。
就连懵懂的李安宁,似乎也感觉到了气氛的骤变,停下了玩耍,睁大眼睛看着母亲和哥哥。
武媚娘脸上的温柔笑意,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她的心脏在那一刹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骤然收缩,警铃在脑中尖锐地鸣响。
一个三岁孩童无意间的疑问,却精准地戳中了这个家族、这个帝国最敏感、最脆弱、也最讳莫如深的神经——权力的来源、名分的正统、以及那隐藏在血缘与亲情之下,冰冷而残酷的君臣之别、尊卑之序。
她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白皙的面颊上投下两弯浅浅的阴影,掩去了眸中瞬间翻涌的惊涛骇浪。
片刻的沉寂,长得令人窒息。书房内,只剩下炭火燃烧的微响,和李贤因得不到回答而略显不安的呼吸声。
然后,武媚娘缓缓抬起头。她脸上已恢复了平静,甚至比方才更加温柔。
她伸出双臂,将小小的李贤轻轻揽入怀中,让他坐在自己膝上,动作带着一种珍视的力度。她的目光,平静地迎上儿子那双清澈见底、充满求知欲的眼睛。
“贤儿问得好。”她的声音很轻,很缓,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不由自主凝神倾听的力量,“皇帝啊,是这天下所有人的主人,就像……就像我们头顶上,那片天空里,最亮、最大、独一无二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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