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慈医院位于公共租界与华界交汇的敏感地带,是一幢气势恢宏的欧式建筑,红砖外墙,拱形长窗,高大的爱奥尼柱廊彰显着其不凡的地位与西式的严谨。院内窗明几净,地板光可鉴人,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气味,与胡老扁熟悉的、混合了草药与熏香的传统医馆氛围截然不同。穿着洁白护士服的女子步履轻盈地穿梭,神情肃穆的西医们或穿着白大褂,或西装革履,一切秩序井然,效率卓着。
胡老扁“特约顾问”的身份,林慕笙安排得颇为巧妙。并未大张旗鼓,只是在医院内部发了通知,言明聘请了一位精通传统医学的胡济仁先生作为顾问,主要负责妇科疑难杂症的辅助诊疗与咨询。他的办公室被安排在相对僻静的中医科诊区一角,与几位年纪颇长、观念相对保守的老中医为邻。此举既给了他立足之地,又避免了他这“土郎中”直接冲击医院主流的西医体系,引发不必要的矛盾。
初时,院内的西医同僚们对这位空降的“顾问”大多持观望甚至怀疑态度。尤其是一些留洋归来的年轻医生,看胡老扁一身半旧青衫,药箱古拙,眼神中不免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审视。胡老扁对此不以为意,每日准时到岗,或在办公室研读林慕笙提供的西医妇科典籍,或静静观察医院运作,偶尔为前来中医科就诊的贫苦病患诊脉开方,态度一如既往的沉静谦和。
转机发生在他入职后的第十日。一位产后高热、西医用了多种新型抗生素仍反复不退的产妇,家属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辗转求到中医科。几位老中医会诊后,开了清热解表的方子,效果依然不佳。林慕笙得知后,便请胡老扁前去看看。
胡老扁诊视后,发现产妇虽高热,但口渴不欲饮,舌红无苔如镜面,脉细数无力,此乃热病后期,气阴两伤,虚热内扰之象,与初起实热证迥异。他大胆摒弃常法,开出“青蒿鳖甲汤”合“生脉散”加减,重在滋阴透热,益气生津。方中青蒿、鳖甲为君,透阴分伏热;西洋参、麦冬、五味子为臣,益气养阴固脱。
此方一出,几位老中医皆面露疑色,认为热势如此,再用滋阴,恐是抱薪救火。连林慕笙也谨慎地询问其中机理。胡老扁从容解释:“此热非外来之邪热,乃阴液耗竭,孤阳外越所致。如同锅底薪尽,仅余残火闪烁。若再予苦寒清热,如同泼水灭火,残火虽暂熄,然锅亦冷透,生机殆尽。唯有添水(滋阴)续薪(益气),使水火既济,虚热方退,元气乃复。”
他言之凿凿,理据分明。林慕笙沉吟片刻,力排众议,支持胡老扁用药。结果,两剂药后,产妇高热渐退,精神转佳,能进流质。再经调理,竟奇迹般康复出院。此事虽未大肆宣扬,却在广慈医院内部小范围引起了震动。那些原本心存轻视的西医生,再看到胡老扁时,目光里多了几分尊重与好奇。
然而,真正让“胡济仁”这个名字开始在上海滩特定圈层中流传开来的,并非这等危重病例,而是一场源于上流社会沙龙的风波。
上海的名媛圈子,是这座都市浮华表象下另一个不见硝烟的战场。她们是军阀的千金、巨贾的爱女、政要的姨太太,或是自身便搅动风云的交际花。每周在各大饭店、私人俱乐部举办的沙龙、舞会、茶话会,是她们争奇斗艳、较量家世、财富、容貌与魅力的舞台。
这日午后,胡老扁刚为一位慢性带下的女工诊完病,林慕笙便亲自来到他的办公室,脸上带着一丝无奈而又有些好笑的神情。
“胡先生,有件‘棘手’的差事,恐怕非你出马不可了。”林慕笙苦笑道。
“林院长请讲。”
“是百乐门一位当红的歌女,名叫白牡丹,也是如今沪上几位大佬眼前的红人。”林慕笙压低了些声音,“不知何故,面上突然起了些红疹,痒得厉害,用了不少法国进口的香膏药水,越用越糟。她不敢去大医院,怕被记者拍到乱写,托关系找到我这里。这种……嗯,‘面子’上的问题,西药往往治标不治本,而且她身份特殊,我想,或许先生的传统医术,能有更温和根治的办法?”
胡老扁立刻明白了。这并非单纯的医疗求助,更牵扯到名伶的声誉与人际关系。他略一沉吟,点了点头:“胡某可以去看看,但需安排在隐秘之处。”
“这个自然,已安排在她在法租界的一处私人公寓。”
傍晚,华灯初上。胡老扁提着药箱,坐上了一辆林慕笙安排的、玻璃窗挂着厚重帘子的黑色轿车,驶入法租界幽静的高级住宅区。白牡丹的公寓位于一栋气派的公寓楼顶层,内部装饰极尽奢华,洛可可式的家具,天鹅绒的窗帘,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香水味,与医院和同春里的清简判若两个世界。
白牡丹本人,确实人如其名,容颜娇艳,身段婀娜,只是此刻用一方真丝手帕半掩着面,露出的额头和脸颊上布满了细密的红色丘疹,眼神中充满了焦虑与烦躁。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