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身体冰冷,却在剧烈地颤抖。她紧紧回抱住昭阳,像溺水的人抱住最后一根浮木。
那个女人看着这一幕,轻轻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桂兰同志,你的心情我理解。但现实问题也要考虑。你还年轻,带着孩子,以后……总之,这是组织上的决定,希望你能服从。”
父亲始终低着头,双手紧握成拳,放在膝盖上,一言不发。
那一刻,昭阳忽然恨极了父亲的沉默。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的气氛诡异得令人窒息。争吵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母亲开始默默地收拾东西,她把昭阳的衣服一件件叠好,放进一个印着“安全生产”字样的旧布袋里,动作缓慢而郑重,每叠一件,都要抚摸良久。
昭阳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母亲身后,不敢问,不敢哭,只是用眼睛死死地盯着母亲每一个动作,仿佛要将这一切刻进脑海里。
母亲偶尔会停下手中的活,抱住她,把脸埋在她小小的颈窝里,深深地呼吸。昭阳能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她的皮肤上,但她假装不知道。
“阳阳,”母亲的声音哑得厉害,“妈妈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工作,不能带着你。你先去外婆家住一段时间,好不好?外婆家在乡下,有山有水,还有很多小动物……”
“妈妈也去吗?”昭阳仰起脸,怀着最后一丝希望。
母亲避开她的目光,嘴唇哆嗦着,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把她抱得更紧。
昭阳的心,像坐电梯一样,猛地沉了下去。她知道,那不是“一段时间”。粉笔画里的家,真的碎了。
离开的那天,天空下着蒙蒙细雨。父亲推着一辆二八大杠的自行车等在门口,车把上挂着那个装着昭阳衣服的旧布袋。母亲给她穿上了最厚实的一件外套,扣子一直扣到最上面一颗,又给她戴上一顶红色的、有些褪色的毛线帽。
“到了外婆家,要听话,好好吃饭,别着凉……”母亲蹲下身,一遍遍地整理着她的衣领和帽子,手指冰凉,拂过昭阳的脸颊。
昭阳看着母亲红肿的眼睛,点了点头。她突然想起那个被摔碎的五岁生日蛋糕,想起地上擦不掉的奶油污渍。原来,破碎的东西,真的无法复原。
父亲有些不耐烦地按了一下车铃,发出刺耳的声音。
母亲猛地抱住昭阳,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滚烫的、带着咸湿泪水的吻。
“我的阳阳……一定要好好的……”母亲的声音破碎不堪,被风吹散在雨里。
然后,母亲决绝地转过身,快步走进了厂区宿舍那黑洞洞的楼道口,再也没有回头。
昭阳被父亲抱上自行车冰凉的前杠。雨丝斜斜地打在脸上,和眼泪混在一起。她努力扭过头,睁大眼睛,望着母亲消失的那个门口,直到父亲的自行车拐过街角,那栋灰色的宿舍楼彻底消失在视野里。
自行车在湿漉漉的街道上颠簸着前行。父亲一直没有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在她头顶响起。昭阳紧紧抓着冰冷的车把,小手冻得通红。她看着街道两旁飞速倒退的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桠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像无数双绝望的手。
他们先是坐了很久的公共汽车,颠簸得昭阳差点吐出来。车上挤满了人,各种气味混杂。父亲紧紧攥着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生疼,仿佛怕她跑掉。她靠在父亲身上,闻着他工装上熟悉的机油味,心里却是一片冰冷的陌生。
下了汽车,又换乘了一辆破旧的长途客车。客车里弥漫着烟味、汗味和鸡鸭鹅的味道。父亲把她塞进靠窗的座位,自己坐在外面,很快就闭上眼睛,不知是真睡还是假寐。
昭阳的脸贴在冰冷的玻璃窗上,看着窗外的景物从熟悉的楼房街道,逐渐变成空旷的田野、低矮的丘陵,还有一片片她叫不出名字的、在寒风中摇曳的枯草。世界变得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荒凉。她觉得自己像一颗被风吹走的草籽,轻飘飘的,不知要落向何方。
车子摇晃着,发出“哐当哐当”的噪音。邻座一个抱着母鸡的大婶好奇地打量着她和父亲,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是递给她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萝卜。昭阳摇了摇头,把脸更深地埋进车窗的方向。
她想起母亲那个滚烫的吻,想起母亲决绝的背影。妈妈为什么不要我了?是因为我不乖吗?是因为我咳嗽了吗?还是因为……我画了那些粉笔画?
巨大的委屈和恐惧像潮水般涌上来,淹没了她。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不让哭声溢出来。妈妈说过,要听话。她不能哭。
不知道过了多久,客车在一个简陋的、挂着某公社牌子的站点停下。父亲猛地惊醒,拉着她下了车。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四周是黑黢黢的山影,寒风像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父亲提着那个旧布袋,牵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一条坑洼不平的土路上。路两边是光秃秃的田野,远处有零星几点昏黄的灯光,像寂寞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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