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思远站在电力设计院大楼前,抬头望着这座三十五层的玻璃幕墙建筑。晨光在无数玻璃格子上跳跃,整座大楼像一块巨大的、生锈的电路板。他数到第十五层——那是国际工程部所在的楼层,也是他三年来每日被困居的方格。
电梯里挤满了睡眼惺忪的同事,空气中弥漫着咖啡、打印机电热板和某种无形的疲惫混合的气味。刘思远缩在角落,西装领口紧紧勒着他的脖子,像是某种温柔的绞刑。
“思远,缅甸项目投标文件今天必须提交,你别忘了最后审核。”
部门主任王立伟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整个电梯厢的人都听见。
“已经安排好了,王主任。”刘思远点点头,感觉颈椎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他的工位在开放办公区最深处,背对着窗户,这样摆放据说是为了最大限度利用自然光。但实际上,他整天面对的只有三块显示器构成的屏障,和一张贴满待办事项的软木板。
“不开心。”刘思远打开电脑,在密码输入框里键入了这三个字,然后才意识到错误,慌乱地删除。这是第几次了?他不敢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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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点三十七分,刘思远开始校对第一百七十六页的技术方案。文档左上角有个不起眼的咖啡渍,是上周三凌晨三点留下的。那时他为了赶这个项目,连续工作了四十个小时。
“刘工,这个接地参数是不是太保守了?”新来的实习生张晓磊问他,声音里带着刚毕业学生特有的不确定。
刘思远瞥了一眼:“按东南亚湿热气候标准,这个保守是必要的。”
“但是标准上写的是...”
“标准是给理想世界写的。”刘思远打断他,“现实中的雷电可不管标准怎么写。”
他说这话时,想起自己在老家的父亲。那个在县电厂干了一辈子的老电工,总是说:“电线不分贵贱,电流只走它该走的路。”父亲的手掌粗糙如砂纸,却能摸出380伏和220伏电线的区别。那些知识与触觉相关,与生命经验相连,而不是锁在厚厚的国际标准手册里。
而现在,他坐在这座玻璃宫殿中,将父亲的经验翻译成英文、法文、缅文,装订成册,漂洋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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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休时分,刘思远照例避开食堂,独自走到大楼天台。从这里可以望见城市边缘,几座老电厂烟囱依然矗立,像被遗忘的纪念碑。他掏出手机,翻看昨晚收到的照片——父亲站在老家的变电站前,身后是刘思远小学时亲手种下的梧桐,如今已亭亭如盖。
“不开心怎么办?”他对着远方,无声地问。
这个问题,他问过父亲。那个周末,他难得回老家,和父亲坐在院子里剥毛豆。
“电网不开心怎么办?”父亲突然问,眼睛却没看他。
刘思远愣住了:“电网...怎么不开心?”
“负荷太大,线路老化,变电站超载运行。”父亲放下毛豆,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比划着,“电网不说,但你知道它不开心。怎么办?”
刘思远等待答案,父亲却只是重新拿起毛豆:“检查线路。找到那个短路点。”
当时他觉得父亲答非所问,现在站在天台上,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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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国际视频会议。
屏幕那头是缅甸项目方的负责人吴先生,屏幕这边是王主任和刘思远。
“我们非常重视与贵方的合作,”王主任说着流利的英文,脸上是精心调制的微笑,“我们的设计方案充分考虑了当地环境和社区需求。”
刘思远负责技术答疑。当吴先生问及输电线路对候鸟迁徙的影响时,王主任向他使了个眼色。
“我们的研究显示,影响在可接受范围内。”刘思远说,感觉舌头变得沉重。
可接受范围。他想念出真实的数字:预计每年会有17-23只大型候鸟撞上线缆死亡。这个数字在他脑海里盘旋不去。
会议结束前,吴先生突然用中文说:“我年轻时也做技术。数字不会说谎,但人会选择说哪些数字。”
王主任的笑声有点僵硬:“吴先生说得对,我们选择对项目最有利的数字。”
刘思远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曾经跟着父亲爬电线杆,丈量过真实的距离;如今只能在键盘上敲击,制造虚拟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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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后,刘思远没有直接回家。他拐进大楼后巷的一家小面馆,这里的光线昏暗,油烟机的轰鸣声填满了整个空间。
“老样子?”老板娘认得他。
刘思远点头,在角落坐下。面馆的电视正播放着动物世界,一群候鸟飞越雪山之巅。他想起了缅甸项目,那些候鸟,那些数字。
“你的面,不要葱,多加醋。”老板娘端来面碗,瞥了他一眼,“今天脸色不好啊。”
“有点累。”刘思远勉强笑笑。
“累不怕,怕的是心累。”老板娘擦擦手,“我老家说,心里不痛快,就去高的地方站站。天那么大,什么烦恼装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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