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雨水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密集的雨点敲打着电力设计院的玻璃幕墙,将滇池的波光与西山轮廓晕染成朦胧的水墨画。窗内,中央空调的低温勉强抵御着窗外炙热的水汽,复印机规律地发出嗡鸣,如同一头被囚禁的机械野兽。
就在这台老式复印机旁,申一维的办公桌安静地占据着国际工程部最不起眼的角落。每隔七分半钟,机器完成一轮工作,散热口便会排出一股温热的风,精准地吹向他总是微微汗湿的右腿膝盖——这是部门为新成员预留的指定席位,一种不成文的入门仪式。
三个月前,他怀着近乎虔诚的心情,将母校那份烫金的毕业证书复印件平整地压在键盘下方。如今那些纸张早已被各种施工图的修订版本取代,边角卷曲如秋叶,不经意间沾染的茶渍像极了地图上未曾命名的小岛。
这份输电线路的英文标书,下班前整理好。一沓文件落在他桌角,纸张边缘微微卷起,显然已经过数人之手。部门副主任王志远的声音从文件上方落下,不等申一维抬头,那双擦得锃亮的皮鞋已经转向另一侧,对了,塔基结构计算部分重点核对,上次孟加拉项目就出过问题。
脚步声渐远,申一维的目光从电脑屏幕移向窗外。雨停了,阳光刺破云层,在窗格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想起大学时教授说过的话:电力设计是光明的职业,你们画的每一条线,都将为黑暗带去永恒的光。那时他想象自己设计的铁塔将如巨人般矗立在山川之间,银色的输电线在阳光下闪烁,如同大地血脉。
现实是,他入职九十六天来,画得最多的线,是复印机上那个显示卡纸的红线示意图。
又被王主任特别关照了?隔壁工位的宋妮探过头,眼角弯成温柔的弧度。她比申一维早来一年,已经能游刃有余地处理各种棘手的标书。
申一维勉强笑笑,翻开那沓标书。专业术语像陌生的密码,在眼前跳跃。他本科英语六级,研究生期间还发表过英文论文,但面对同塔双回紧凑型输电这样的专业表述,他依然需要频繁查阅手机词典。
这里,绝缘配合计算应该用coordination,不是matching。宋妮不知何时站到他身后,指尖轻轻点在一行英文上,电力英语有很多约定俗成的用法,慢慢就熟悉了。
这样的时刻,申一维内心总会涌起复杂的感激。没有人系统地教他什么,所有的知识都像宋妮这样,以碎片的方式偶尔飘来。更多时候,他感觉自己像被抛入深海的泳者,只能拼命划水,试图抓住每一根可能救命的水草。
下午三点,雨彻底停了。阳光将办公室照得透亮,申一维端着茶杯站在窗前,看着楼下车流如织。这个时刻,如果不用干设计院的活儿,他通常会翻看一些国际工程案例,或者单纯地享受这片刻宁静。那些时候,他是开心的——没有赶鸭子上架的惶恐,没有专业能力不足的窘迫。
他想起上周部门会议,王志远让他介绍某个非洲项目的接地设计。他站在投影仪前,汗水悄悄浸湿了衬衫后背。那些他熬夜准备的内容,在各位资深工程师质疑的目光下变得支离破碎。最后是王主任接过话题,三言两语就解开了症结。
年轻人,还需要多学习。王主任当时这么说,语气里没有责备,却让申一维感到一种绵密而持久的刺痛。
那天晚上,他独自在办公室待到深夜。月光透过玻璃幕墙,将工位的轮廓勾勒得清晰而冷峻。他打开大学时最爱的《电力系统分析》,那些曾经熟悉的理论在具体工程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书本知识与实际应用之间,横亘着一条他尚未找到桥梁的鸿沟。
复印机又一次发出完成工作的提示音,将他从回忆中拉回。申一维坐回工位,继续与那份英文标书搏斗。在某个不起眼的附录页,他发现了一行细小的手写英文注释:这个国家雨季长达六个月,基础防洪设计应提高标准。
这行字像一束光,突然照亮了什么。他翻遍整本标书,又找出部门过往的类似文件,果然发现了更多这样的手写笔记——有的提醒文化差异,有的标注当地特殊规范,有的甚至记录了某个官员的办事风格。
这些散落在官方文件边缘的字迹,构成了一个非官方的、活生生的国际工程指南。申一维突然明白,这些才是设计院真正的宝藏,是那些无人教授却至关重要的知识。
下班时,已是华灯初上。申一维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在门口遇见了正准备锁门的王志远。
标书弄完了?王主任问,语气听不出情绪。
还差一点,我晚上回家继续。申一维回答,犹豫了一下又问,王主任,您刚来设计院的时候,有人教吗?
王志远愣了一下,随后露出一个罕见的微笑:我第一年,把部门过去十年的项目档案全看了一遍,包括那些失败的投标。没人教,就自己学。他锁上门,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回荡,设计院就是这样,。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