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斜照进车窗,带来一丝暖意,却驱不散祁阳心头的凝重。
按照顾明提供的地址,他独自驱车前往位于城市另一端的老城区。
导航提示目的地已接近,他放慢车速,目光扫过窗外。
这是一片时间仿佛凝固了的区域。
低矮的平房挤在狭窄的胡同两侧,墙壁上斑驳的痕迹诉说着风雨的侵蚀,巨大的、用白色颜料刷出的“拆”字随处可见,像这个时代盖在过往篇章上的一个又一个急促的句读。
空气中弥漫着旧木、煤灰和一种被岁月浸透的尘埃气息。
几个老人坐在巷口的马扎上,揣着手,眼神空洞地看着他的车缓缓驶过,对于这片即将彻底改变模样的土地,他们的沉默里有一种认命般的平静。
祁阳将车停在胡同外尽可能不碍事的地方,徒步走了进去。
地址指向胡同最深处,一扇漆皮剥落得厉害、露出底下木头原色的旧式防盗门。
门楣低矮,门牌号码已经锈蚀模糊。他抬手,指节在冰冷的铁皮上叩响,声音在寂静的胡同里传开。
里面先是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接着是一个沙哑而充满警惕的声音,隔着门板闷闷地传来:“谁啊?”
“陈老您好,冒昧打扰。”祁阳提高了些音量,语气放得十分恭敬,“我是理工大学韩灏教授的学生,在做一些关于本地工业变迁的学术研究,韩教授推荐我来,说您是老机械厂的活档案,想向您请教几个问题。”
他早已备好说辞,将可能遇到的盘问都预演过。
里面沉默了几秒,然后是门锁转动的声音。
门吱呀一声,只开了一道窄缝,一根老旧的安全链绷得紧紧的。
一双浑浊却透着审视精明的眼睛,在门缝后的阴影里打量着他。
老者头发几乎全白,梳得却还整齐,脸上皱纹深刻,戴着一副老式的黑框眼镜。
“韩灏?”陈科长的声音带着怀疑,“他一个搞新材料的大教授,什么时候对我们这些老黄历感兴趣了?”
“是一些关于当年厂区规划、技术布局和周边环境关联性的交叉研究。”祁阳面色不变,从容应对,同时将自己的学生证和韩教授亲笔写的一封简短介绍信从门缝递了进去,“韩教授说,这部分历史背景对理解当时的技术决策脉络很有帮助,而您是权威。”
陈科长接过证件和信,就着门缝透进的光线,仔细地、逐字逐句地看,花了好几分钟。
祁阳耐心地等在门外,能听到里面老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终于,安全链被取下,门彻底拉开。“进来吧。”陈科长的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没什么热情,“地方小,乱,别嫌弃。”
屋内光线比胡同里更暗,需要适应一会儿才能看清。
面积不大,陈设极其简陋,却有种近乎苛刻的整洁。
老旧的木质沙发蒙着洗得发白的布罩,一张漆面斑驳的书桌靠窗摆放,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靠墙立着的一排高大的、颜色深沉的木质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分门别类地堆满了各种牛皮纸档案袋、线装笔记本和旧书,整个空间弥漫着一股纸张、墨水和淡淡防虫药草混合的陈旧气味,像一个微型的、被时光遗忘的档案馆。
“坐。”陈科长自己走到书桌后的藤椅上坐下,指了指沙发。
祁阳依言坐下,身体挺直,姿态保持尊敬。
“想问什么,直接问。”陈科长端起桌上的搪瓷杯,喝了一口水,目光落在祁阳身上,带着一种档案管理员特有的、审视材料的严谨,“不过我年纪大了,很多事记不清了,可能帮不上你什么忙。”
祁阳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切入主题,这是他判断与陈科长这类人打交道最有效的方式。
“陈老,我们查阅资料时发现,老机械厂在东侧地块,曾经有过一个职工集资建房的计划,后来因为改制等原因不了了之。您对这件事,还有印象吗?”
陈科长花白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放下搪瓷杯,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没有立刻回答。
屋内一时只剩下老式座钟缓慢而规律的滴答声,更衬得一片沉寂。
祁阳耐心等待着,并不催促。
“集资建房……是有这么回事。”良久,陈科长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被岁月磨砺后的沙哑,目光似乎穿透了祁阳,望向了遥远的过去,“那时候,厂子效益还算过得去,大家伙儿都盼着,能靠着厂子,分套像样的新房,安家落户。钱嘛……也确实收上去不少,家家户户都勒紧了裤腰带。”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讥诮,“后来,风向变了,厂子不行了,上面派来了改制小组,轰轰烈烈了一阵子,这事……也就黄了。”
“当时收上去的钱,最后是怎么处理的?厂里的档案有退还记录吗?”祁阳顺着他的话追问,语气平和,像只是在确认一个学术细节。
“退还?”陈科长嘴角那丝讥诮的弧度明显了些,他轻轻哼了一声,“账面上一团乱麻,说是冲抵了后来拖欠的工资、还有各种名目的安置费。一笔糊涂账!有人不服气,去闹过,有什么用?胳膊拧不过大腿。”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见惯了类似结局的麻木,以及一丝深藏的不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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