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辰时。
官道如带,蜿蜒北去,两旁枯柳垂霜,寒鸦掠空。霜气未散,马蹄踏过冻土,发出沉闷回响。
林不觉骑马缓行,身后跟着阿骨朵与两名内察司差役。一辆青帷马车紧随其后,车中载着胡三与其孙女,以及一箱封存证物:铜范残片、利达船行账册残页、钱世漋私印、镇江私铸劣钱样本——皆以火漆封缄,盖有江南按察使司朱印,非奉旨不得启封。
江南一案,至此告结。
漕帮镇江私铸坊被端,工部侍郎钱世漋革职下狱,利达船行查封,胡三祖孙得救。沈七因举报有功,擢为瓜洲巡检;阿骨朵则因协助查案,获准暂留神京,听候调用。
林不觉勒马,回望江南烟水。江面薄雾如纱,远山如黛,仿佛一切恩怨皆被水汽吞没。
他心中无喜无悲。
案子结了,
但水未清。
他知道,漕帮背后仍有黑手未露——那“龙纹新钱”的图样从未现身,工部南库账册仍有三页缺失,神京某位大人物对钱世漋的庇护亦未查明……这些,都如雾中影,尚不能碰,一碰即碎,反噬己身。
但他已尽人事。
剩下的,交给时间,或天意。
午时,过丹阳驿站。
一行人下马歇脚。驿站老旧,檐角残破,墙皮剥落,门楣上“丹阳驿”三字已褪色。驿丞是个跛脚老汉,见是京差,忙不迭端茶送水,又搬出几筐橘子:“刚摘的,甜,解乏。”
林不觉谢过,取了一枚。橘皮青黄相间,带着晨露与泥土气息。他剥开,分与阿骨朵。橘瓣微凉,入口酸涩中带一丝回甘,恰似这三月江南——苦中有光。
就在此时,一名行脚商匆匆入驿,背负大包,满身尘土,草鞋磨穿,肩头勒痕深红。他向驿丞要水,声音沙哑:“快些,我赶去神京,交一批‘南货’。”
驿丞笑道:“南货?如今南边钱乱,劣钱泛滥,谁还收南货?”
行脚商低笑,压低嗓音:“不是钱货,是纸货。神京‘文渊阁’订的,急用。”
林不觉本未在意,正欲饮茶,却见那行脚商放下包袱时,一角露出靛蓝封皮,上印烫金小字:“永通印钞局·样稿”。
他心头微动。
永通印钞局?
那不是十年前因纸钞滥发、民怨沸腾而裁撤的机构吗?
怎会有“样稿”?且送往文渊阁?
他目光微凝,欲细看,那行脚商却已迅速将包袱裹紧,转身饮尽粗碗中的水,拱手道:“多谢老丈。”随即匆匆上路,身影很快消失在官道尽头。
林不觉未起身,未追问,只将橘瓣送入口中,酸涩微甘。
或许是旧档转运,或许是书坊仿印古籍以充藏书,又或许是文渊阁整理前朝文献……他未深究。归途疲惫,心神已倦,不愿再生枝节。
他未记其貌,
未问其名,
只当是归途一瞬过客。
殊不知,
那靛蓝封皮,
将在数月后,
成为另一桩惊天大案的第一缕线头——
一缕足以撕裂朝堂的线。
十一月二十五,申时。
神京,西城。
暮鼓初响,街市渐静。林不觉入城,直赴内察司衙门。
赵总管已在值房等候。他年近六旬,须发半白,身着素色常服,案头一盏清茶,袅袅生烟。见林不觉入内,只淡淡一句:“回来了?”
“回来了。”林不觉行礼,呈上卷宗与证物箱。
赵总管翻阅片刻,指尖划过账册残页,目光停在“龙纹新钱试铸记录”一行,良久未语。随后合上卷宗,抬眼:“镇江私铸,牵出钱世漋,端掉三处暗仓,救出匠人,截获劣钱两千贯——干得不错。”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如磨石:“但漕帮总舵未动,龙纹钱图样未现,工部账册仍有三页缺失……你心里清楚,这案子,只结了一半。”
林不觉点头:“属下明白。但证据链至此而止,再往上,需圣裁,非我等可擅动。”
“嗯。”赵总管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你先回去歇着。明日……有事。”
林不觉告退。
走出衙门,神京暮色四合,街市喧嚣如潮。糖人摊、酒旗招展、胡商驼铃、书生吟哦……一切如常,仿佛江南血火从未发生。
他深吸一口气,竟觉陌生——
江南水汽浸骨三月,归来已似异乡人。
十一月二十六,辰时。
林不觉尚未起身,内察司吏员已至宅门,递上红封:
“林大人,恭喜。
陛下嘉奖江南查案之功,
特擢升为内察司副佥事,
品级升正七品,
即日履新。”
林不觉接过红封,神色平静。升官,是意料之中。但他深知,这不仅是嘉奖,更是试探——若他急于再查漕帮,便是不知进退,恐被视作“不安分”;若他安于闲职,韬光养晦,则可留用,甚至重用。
他选择后者。
当日午后,林不觉换上便服,访旧友。
先至兵部武库司,寻昔日同窗周砚。周砚如今管火器图样,两人对坐饮茶,聊些旧事:当年同窗共读《洗冤录》,如今一个查钱,一个管炮,皆在刀尖上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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