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三,申时。
扬州城西,十里荒岗。
残阳如血,泼洒在断壁颓垣之上,将整座废弃铸钱局染成一片锈红。枯草在寒风中低伏,如无数亡魂匍匐于地。远处鸦群盘旋,鸣声凄厉,似在哀悼这座曾铸万钱、养万民的工部南铸钱分司。
院门倾颓,青砖斑驳,匾额斜挂,上书三字早已被风雨蚀得模糊,唯“铸钱局”三字尚可辨认,字迹深陷,如刻骨之痕。此地十年前因铜料短缺、私铸泛滥而裁撤,如今荒草没膝,鼠窜蛇行,唯余断壁残垣,如巨兽遗骨,静卧于暮色之中。
林不觉与阿骨朵伏在岗上,望向院门。两人衣上沾满南浔芦苇籽与江泥,面容疲惫却目光如炬。
自瓜洲脱身,他们日夜兼程,循马车轨迹追至此处。沿途打探,得知那戴斗笠之人于昨日申时入城,雇一独轮车,载一铁箱,直奔西岗。车辙深重,显见箱中物极沉——非铜即铁,非范即模。
“就是这里。”阿骨朵低声道,指尖轻点地面,“院墙有新踩痕,门轴刚上过油,连门锁都换了新簧。有人常来,且防备森严。”
林不觉点头。他怀中铜范贴身而藏,如一块烧红的炭——既是证据,也是引路的火种。那铜范上,还带着胡明最后的气息。
“胡三若在此,必非自愿。”他说,声音低沉如风过废井,“一个老匠,守着废弃铸局,日夜铸钱,只为活命。”
“也可能,他本就是漕帮的人。”阿骨朵冷冷道,手已按上腰间短刃。
“若他是,胡明不会死。”林不觉目光沉静,语气却如铁,“胡明是我亲眼所见,咳血至死,临终前只说‘范去瓜洲’,没提胡三半句。他恨的是夺范之人,不是修范之人——更何况,胡明是胡三的亲生儿子。”
阿骨朵微微一怔。她此前只知胡明是匠人,却不知其与胡三的父子之缘。
林不觉补充道:“胡三膝下仅此一子,自幼随父学艺,手路一脉相承。胡明若真通敌,胡三何须藏他?又何须替他受罪?”
两人不再多言,趁暮色四合、鸦群归巢之际,悄然潜入。
院内荒芜,唯中央主炉房尚存屋顶,瓦片残缺,漏下缕缕天光。炉房门虚掩,内有微光摇曳,映出人影晃动。
林不觉贴墙而行,耳听风声,脚步轻如落叶。阿骨朵绕至后窗,以匕首挑开腐朽窗棂,窥视内情。
炉房中,一老者背对门口,佝偻如虾,正俯身于石案前,手执小锉,细细打磨一枚铜范。案旁,熔炉微红,铜水将沸,几枚新铸劣钱散落一地,色泽灰暗,边缘毛糙,连纹路都模糊不清。
老者鬓发如雪,双手布满老茧与烫疤,指节粗大变形,却动作稳如磐石,锉刀过处,铜屑如雪。
——胡三。
林不觉心头一紧。这双手,曾铸过国朝最精的“永通宝货”,钱文清晰如刻,铜质温润如玉。如今却在铸劣钱,如匠人雕朽木,如琴师弹破鼓,每一锉,都是对毕生技艺的凌迟。
忽然,胡三停手,缓缓道:“门外的朋友,进来吧。我等你们,已有一日。”
林不觉一怔,随即推门而入。
胡三转身,面容枯槁,眼窝深陷,却目光清明,无惧无惊,仿佛早已看透生死。
“你认得我?”林不觉问。
“不认得。”胡三摇头,声音沙哑如磨石,“但我认得你怀里的东西。”他指了指林不觉胸口,“那是我三年前修的最后一枚真范,边角有我独用的‘回锋锉’。你若不是为它而来,便是为我而来。”
林不觉取出铜范,置于案上,铜光微闪:“胡明死了。”
胡三身形一晃,如遭重击,扶住案角,闭目良久,才缓缓道:“我知道。他们……带他走那日,我就知道他活不长。”
他声音颤抖,却强忍泪水:“他是我儿子,不是徒弟。自小跟我学艺,手比我稳,心比我细。他们抓他,本是要杀,我说‘他能替我修范’,才留他一命……可他终究……”
话未说完,喉头哽咽,老泪纵横。
林不觉心头震动。原来胡明临终前那句“范去瓜洲”,不是线索,而是托付——托付给可能到来的正义之人。
“你为何帮他修范?”林不觉问。
“我没帮他。”胡三苦笑,从怀中颤巍巍取出一纸,“是他们拿我孙女的命,逼我修。我那孙女,才七岁,是胡明唯一的骨血……他们说,若我修不出三枚真范,便沉江喂鱼。”
他将纸展开,墨迹犹新,赫然是“生死契”三字,下方按着血指印。
“胡明……是替我修的。”胡三声音几近呜咽,“他修了三十六天,每日只睡两个时辰。最后那晚,他偷偷藏下这枚残片,塞给我,说‘爹,若有人来,给他。真相在范里’。”
林不觉低头,重新审视铜范——原来那新补铜之下,藏着的不仅是真范残纹,更是一个父亲留给世界的最后证言。
“那斗笠人是谁?”阿骨朵突然问,声音冷如霜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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