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听竹苑,静得能听见窗外竹叶被微风拂过的沙沙声,以及……一颗颗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白芷一揖到底,身子维持着这个谦卑到极致的姿势,没有起身。
那滴滑落的泪珠,是她过去十九年骄傲人生的句点。而此刻抬起的,那双被泪水洗涤得愈发明亮的眸子,则盛满了对一个全新世界的、近乎贪婪的渴望。
她像一个在黑暗中跋涉了太久的旅人,终于见到了一缕从天际垂落的、足以照亮整个未来的神光。
江昆负手而立,并未立刻回答。
他平静的目光,从白芷那张因激动而泛起潮红的绝美脸蛋上移开,落在了她脚边那卷散落的竹简上。
那是《吕氏春秋》。
是吕不韦穷尽财力、汇聚天下名士,意图“包罗万象,为天下立法”的野心之作。
也是白芷倾注了数年心血,引以为傲的毕生成就。
江昆缓缓走上前,弯腰,再一次拾起了那卷竹简。
这一次,他没有还给白芷,而是拿在手中,轻轻掂了掂,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却足以让所有学者心头一紧的笑意。
“你想知道,真正的天下是何等模样?”
他看着白芷,悠然开口:“在回答你之前,我且问你,你觉得此书,如何?”
白芷一怔,下意识地挺直了纤细的腰肢,这是她身为《吕氏春秋》主编的本能骄傲。她张了张嘴,正欲说出此书“兼儒墨,合名法,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的宏大,可话到嘴边,却又被她生生咽了回去。
在见识了江昆那“道”与“器”的惊天之论后,她忽然觉得,自己过去引以为傲的那些说辞,是何等的浅薄。
见她迟疑,江昆笑了笑,替她说了出来。
“此书,欲合百家之长,欲成一家之言,其志不可谓不宏大。”
他先是给予了肯定,让周围那些参与编撰的老儒生们稍稍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刻,他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毫不掩饰的锐利。
“但,它只是杂乱的拼凑,而非真正的融合。就像将无数顶级的食材,不分属性,不辨君臣,胡乱地炖于一锅。看似包罗万象,实则五味杂陈,未见其‘魂’。”
“它是一盘散沙,不是一座坚城!”
这番评价,辛辣无比,如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所有听竹苑学者的脸上。
他们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力反驳。
因为江昆说的是事实。
《吕氏春秋》的编撰,本质上就是吕不韦为了对抗秦王背后法家的“一家之言”,而强行捏合出来的“百家大杂烩”,其政治目的远大于学术价值。
江昆没有理会那些面色涨红的老儒,他的目光,始终锁定在白芷的身上。
“因为它的编撰者,从一开始,就没有想明白一个最根本的问题。”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在身前的书案上,轻轻一点。
“何为,天下?”
他没有给白芷回答的机会,手指在光滑的案几上,缓缓划过,仿佛在勾勒一幅无形的舆图。
“所谓的天下,不是七国林立,不是百家争鸣。那不是天下,那是囚笼!”
“真正的天下,是山川一体,江河同源!是四海之内,皆为一土!”
他的手指在案几上重重一顿,仿佛为这片无形的疆域,定下了不可动摇的中央。
“真正的天下,当车同轨!”
“如此,帝国的政令与军队,一日可行八百里,朝发夕至,再无诸侯割据之忧!”
“真正的天下,当书同文!”
“如此,帝国的思想与文化,可传遍万里疆域,再无言语不通、民心各异之患!”
“真正的天下,当行同伦!”
“如此,帝国的子民,无论生于燕北,还是长于楚南,皆知礼仪,皆守法度,皆有归属,皆为秦人!再无国别之分!”
车同轨!
书同文!
行同伦!
这十二个字,如十二道天雷,接连不断地轰击在白芷的脑海深处。
她娇躯剧烈地颤抖起来,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与狂热。
她仿佛看到了一幅波澜壮阔到令她窒息的画卷!
在那画卷中,绵延万里的驰道上,制式相同的马车畅通无阻;无数的学堂里,孩童们用着同一种文字,诵读着同一种经义;帝国的每一个角落,百姓们都遵循着同样的道德与法律,安居乐业。
那是一个何等恢弘、何等强盛、何等……伟大的时代!
相比之下,她耗费心血编撰的《吕氏春秋》,所追求的“百家并存”,是何等的狭隘与可笑!
“至于百家之学……”
江昆的声音,将她从那无边的遐想中拉回。
他随手将那卷《吕氏春秋》抛在桌案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它们,不再是相互攻伐的门派之见,而是帝国这部庞大机器上,不可或缺的‘零件’!”
“儒家,当立于庙堂,掌教化之权,为帝国制定全新的典章、礼仪,为万民开启心智,此为‘帝王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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