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
白芷的红唇无意识地翕动着,这两个字从她口中吐出,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与茫然。
她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
就在片刻之前,她还是这座知识圣殿当之无愧的女主人,是手握圣贤真理、俯瞰天下“霸道”的儒家明珠。
可现在,眼前这个男人,仅仅用了几个她闻所未闻的词汇,一番看似浅显的比喻,就将她耗费了十九年光阴构筑起来的、坚不可摧的信念壁垒,敲出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痕。
而此刻,他更是从那道裂痕之中,探入了一只手,似乎要将她整个灵魂都从中拽出来,置于阳光下,让她看清自己曾经是何等的……坐井观天。
江昆没有理会她的失神。
他缓缓走上前,弯下腰,修长的手指轻巧地拾起了那卷因主人心神失守而滑落在地的竹简。
竹片冰凉的触感,让白芷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猛地回过神来。
她看到江昆将竹简重新卷好,双手递还给自己,动作温和,眼神平静,仿佛刚才那番颠覆性的言论,不过是茶余饭后的闲谈。
“白芷姑娘,还有在场的诸位先生。”
江昆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听竹苑内每一位学者的耳中,将他们从集体宕机的状态中唤醒。
“你们穷尽一生所学的‘道’,无论是儒家的仁义,道家的自然,还是法家的规矩,其本质,都是在为这个‘国家’,或者说,为这天下万民,制定一套‘行为准绳’与‘思想框架’。对吗?”
这番话中正平和,无可辩驳。
包括白芷在内的所有学者,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着书立说,教化万民,使人人知礼,使天下归心。这确实是他们毕生的追求。”
“很好。”江昆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那么,我来问你们一个最简单的问题。”
他伸出一根手指。
“墨家机关术,算不算‘器’?”
这个问题,让众人都是一愣。
一名性子急的青年学者立刻答道:“自然算!但不过是奇技淫巧,于治国大道无益,甚至会蛊惑人心,使其耽于享乐,荒废农桑!”
这番话,代表了在场绝大多数儒生的心声。
他们骨子里,就瞧不起这种“匠人之术”。
“说得好。”江昆非但没有反驳,反而赞许地点了点头,“墨家的机关术,的确走上了一条歧路。他们过于追求‘精巧’与‘繁复’,造出的机关白虎、机关朱雀,固然能令人叹为观止,却耗费巨大,且除了杀伐与表演,再无他用。这的确是奇技淫孕,是舍本逐末。”
听到江昆竟然赞同自己的观点,那名青年学者不由得挺起了胸膛,脸上露出一丝得意。
白芷那颗纷乱的心,也稍稍安定了些许。
或许……或许对方也只是在某个领域有所专长,对于真正的“大道”与“末技”之分,还是有清醒认知的。
然而,江昆接下来的话,却将她刚刚升起的一丝侥幸,彻底击得粉碎。
“但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扫过全场。
“如果,我说的‘器’,不是机关白虎,而是一架全新的织布机呢?”
“织布机?”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他为何会突然提到如此……“俗物”。
江昆没有理会他们的疑惑,自顾自地说道:“寻常妇人,一日织布,不过一匹。但若有一架新式织布机,结构精巧,效率倍增,能让一名妇人,一日织布十匹。请问诸位,这,算不算‘器’?”
“这……”
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们隐隐感觉到,一个他们从未想象过的、宏大而恐怖的崭新世界,正在眼前这个男人的描述中,缓缓拉开序幕。
江昆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白芷那张已然毫无血色的俏脸上。
“白芷姑娘,你饱读诗书,才高八斗,你耗费数年心血,校对这卷《吕氏春秋》,是为天下立法,此为‘道’。其功,大不大?”
白芷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但眼神中的骄傲,说明了一切。
这,是她此生最大的价值所在。
“很大。”江昆替她回答了,随即,他嘴角的笑意带上了一丝近乎残忍的玩味,“可是一位目不识丁的农妇,若能得此织机,她一人一日所织之布,便可让十个家庭免受寒冷之苦。她穷尽一生,织出的布匹,足以活人无数。”
“敢问姑娘……”
他向前踏出一步,身子微微前倾,那双深邃的眸子,仿佛能洞穿白芷所有的骄傲与坚持。
“你的‘道’,与她的‘器’,孰轻孰重?谁,对这天下万民的功劳,更大?!”
“轰——!”
这最后一问,不再是惊雷,而是一座从天而降的太古神山,狠狠地砸在了白芷的灵魂深处!
她的娇躯剧烈地一颤,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险些摔倒。
她手中的那卷竹简,再次滑落,这一次,她却连弯腰去捡的力气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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