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的烟火气,终究未能驱散李白心头那若有若无的萧索。与燕十三一别,他便如同真正的闲云野鹤,沿着运河一路向南,漫无目的地游荡。过润州,下苏州,入越州,江南水乡的温婉秀丽,在战火未曾过多波及的此地,依旧保留着几分昔日的风韵。
小桥流水,烟雨楼台,吴侬软语,确实能暂时抚慰心灵的褶皱。他在鉴湖旁听渔歌互答,在若耶溪边看浣女嬉戏,在会稽山上寻访魏晋名士遗踪,甚至一时兴起,还在兰亭仿效先贤,曲水流觞,与几位偶遇的落魄文人吟诗作对,醉卧山间。
然而,那份源自灵魂深处的孤寂与对故人旧事的牵挂,却如影随形。系统离去带来的绝对自由,有时也意味着绝对的孤独。他仿佛一个超然物外的观察者,看着这劫后复苏的人间,却难以真正融入其中。
这一日,他行至杭州,寄居在西子湖畔一座僻静的僧舍之中。夜雨淅沥,敲打着窗外的芭蕉,也扰动着人的心绪。
他正在灯下翻阅一本前朝诗集,试图在古人的文字中寻找共鸣,忽然,一阵极其急促、甚至带着恐慌的叩门声打破了雨夜的宁静。
“李…李居士!李居士可在?”声音有些熟悉,带着哭腔。
李白眉头微蹙,放下书卷,起身开门。
门外,雨水打湿了青石台阶,一个浑身湿透、官差打扮的中年人正踉跄着站在那里,脸色惨白,嘴唇哆嗦,手中紧紧攥着一封几乎被雨水浸透的信函。李白认出来人,是高适身边一个极为亲信的老家仆,姓高,跟着高适几十年了。
“高福?你怎么会在此处?出了何事?”李白心中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高适此时应在蜀中任彭州刺史,他的亲信家仆如此狼狈、如此惶急地出现在数千里之外的杭州,绝无好事!
“李…李居士!”高福见到李白,如同见到了主心骨,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被李白一把扶住。他举起那封湿透的信,声音泣血,“老爷…我家老爷…他…他…”
他“他”了半天,悲恸之下,竟一时说不出那个残酷的字眼,只是将那封信死死塞到李白手里,老泪纵横,混着雨水淌了满脸。
李白接过那沉重无比的信函,指尖触及那冰冷湿滑的纸张,心也一点点沉入谷底。他扶着几乎虚脱的高福进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
就着昏黄的灯火,他展开信纸。字迹是高适另一位幕僚所书,笔触颤抖,墨迹被雨水晕开不少,但依旧能辨认出那令人心碎的内容。
信上言,高适自睢阳解围、受命抚慰地方以来,殚精竭虑,安抚流民,整顿吏治,筹措军需,支援前线,夙夜在公,未曾有一日懈怠。蜀中地僻事繁,加之连年忧劳,早已积劳成疾,年前便已病倒,却仍强撑病体处理公务。月前,病情骤然加重,药石无效,竟于数日前,在彭州任上,溘然长逝!
信中最后写道,高适临终前,神智偶有清明时,曾反复提及李白之名,言“不得再见太白一面,实乃平生憾事”,并嘱咐务必将其死讯告知……
信纸从李白指间滑落,飘然坠地。
他怔怔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化为一尊石像。窗外的雨声、高福压抑的啜泣声,似乎都变得极其遥远。
高适…死了?
那个与他并称“边塞双璧”,那个在梁园一同纵酒高歌、挥斥方遒的豪士,那个在睢阳城外与他并肩浴血、死守国门的战友,那个看似选择了与他不同道路、却始终心怀家国、刚直不阿的挚友…就这么…走了?
一股巨大的、空落落的疼痛,毫无征兆地席卷了他。那不是撕心裂肺的嚎啕,而是一种深彻骨髓的冰冷与茫然。
他想起了很多。
想起年轻时在齐州初遇,高适那般落拓不羁,与自己一见如故,纵马射猎,慷慨悲歌。
想起在长安,自己供奉翰林,高适求官无门,两人于市井酒肆中醉饮,高适拍案高吟“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的豪迈与落寞。
想起睢阳血战最艰难时,高适拖着伤体,拄着长枪,与自己并肩立于城头,望着城外无边无际的叛军营垒,相视无言,却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死战的决心。
想起自己辞官远引前,最后一次收到高适从蜀中寄来的信,信中除了关切,亦有对他选择的隐隐担忧与不解,但最后依旧写道:“太白风骨,非常人可及。但望珍重,他日江湖再见。”
他日江湖再见…
竟成永诀!
李白缓缓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却如同塞满了冰碴,刺痛而窒息。
“老爷…老爷临终前,一直念着您的诗…”高福哽咽着,从怀中又取出一个油布包裹,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本手抄的诗集,封皮已经磨损,正是李白的诗作。“他说…说李居士的诗,有仙气,有侠气,是这浑浊世间…最干净的东西…”
李白接过那本诗集,手指抚过那熟悉的、属于高适的刚劲字迹,上面还有零星批注。他能想象到,在蜀中那些孤寂而操劳的夜晚,高适是如何就着烛火,一遍遍翻阅这些诗句,或许是在怀念曾经的快意时光,或许是在借此抵御现实的沉重与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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