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是一位最公正,也最沉默的雕刻家。它不曾因陆沉曾扭转时间的洪流,或林薇曾涉足维度的裂隙,而对他们有丝毫的宽宥。它的刻刀,以季节为轮转,以日夜为节奏,缓慢而坚定地在他们的生命上,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记。
陆沉最先察觉到的,是阅读时的变化。一个冬日的午后,阳光懒洋洋地透过窗户,他像往常一样,拿起一本新到的、字体偏小的学术论文集。然而,那些曾经清晰无比的铅字,此刻却在眼前显得有些模糊,边缘带着难以聚焦的毛刺。他下意识地将手臂伸直,把书推远了些,字迹才重新变得清晰可辨。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他微微一愣。
他放下书,走到洗手间,在明亮的灯光下,仔细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鬓角不知何时,已悄然染上了无法忽视的霜白,如同秋日清晨最早降临的薄霜。眼角的皱纹,不再只是笑时的短暂痕迹,而是深刻地镌刻在那里,即使面无表情,也清晰可见。他抬起手,手背的皮肤似乎比记忆中也松弛了些,透出底下青筋的淡淡轮廓。
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不是恐慌,也不是悲伤,而是一种……确凿的认知。像终于读到了一本早已知道结局,却仍在细细品读的书,此刻,翻到了标志着篇章即将结束的那一页。
他回到起居室,林薇正坐在窗边的沙发上,就着明亮的光线,缝补一件晓晓小时候的毛衣——那是准备留给未来可能到来的孙辈的。她戴着老花镜,眉头微微蹙起,针脚依旧细致,但速度明显慢了许多。
陆沉在她身边坐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阳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那些细密的皱纹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像岁月沉淀下的、温柔的年轮。她偶尔会停下来,轻轻活动一下有些僵硬的手指,尤其是右手的手指关节,那里在阴雨天时会隐隐作痛,是早年劳碌和后来那场最终爆炸中留下的旧伤,如今在时光的催化下,变得更为明显。
林薇注意到他的目光,抬起头,隔着老花镜片对他笑了笑:“怎么了?”
“没什么,”陆沉摇摇头,语气平和,“就是觉得,光线好像没有以前那么亮了。”
林薇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放下手中的针线,摘掉眼镜,揉了揉眉心,坦然道:“是啊,穿针引线,也越来越像一场需要运气的挑战了。”
他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认知,以及一种奇异的、共享的平静。没有抱怨,没有不甘,只有一种对自然规律的、近乎虔敬的接受。他们曾拼尽全力,从非自然的循环和扭曲的时间中,夺回了这平凡而线性的生命流程。那么,接受这流程中必然包含的衰退,便是对这胜利成果最基本的尊重。
衰老,以无数细微的方式,渗透进他们的日常生活。
陆沉发现自己爬书店那道不高的楼梯时,呼吸会比以前略微急促一些,需要在中途稍作停顿。曾经可以轻松搬动整箱书籍的臂力,如今也需要更合理地分配,偶尔需要求助偶尔来店里帮忙的年轻兼职生。
林薇的精力也不如从前旺盛。打理书店一天下来,会比年轻时更容易感到疲惫,需要更长时间的休息才能恢复。他们对天气的变化也更加敏感,一场突如其来的降温,可能会让陆沉的膝盖旧伤(某次逃亡中留下的)隐隐作痛,而潮湿的空气则会加重林薇手指关节的酸胀。
他们开始更加注重养生。早餐的餐桌上,多了温热的燕麦粥和清淡的小菜,取代了年轻时偏好的烤面包和咖啡。陆沉养成了每日午后小憩片刻的习惯,而林薇则开始跟着社区的老人一起,在清晨缓慢地练习太极,活动筋骨。
变化也发生在他们的互动中。激烈的辩论少了,更多的是默契的沉默,或者对往事的、带着淡淡微笑的回忆。他们的话语节奏变慢了,倾听对方说话时,会更加专注,仿佛在珍惜每一次交流的完整性。肢体上的接触,也从年轻时炽热的拥抱,变成了更多温柔的搀扶,过马路时自然而然的牵手,以及夜晚入睡时,在被子下轻轻交握的手。
衰老,剥离了生命的繁枝缛节,让本质愈发清晰地显露出来。那些曾经过于在意的琐碎烦恼,如今看来已无足轻重。财富、名声、外在的活力……所有这些曾经被社会赋予价值的东西,在时间面前,都逐渐褪色。剩下的,是彼此陪伴的安心,是女儿晓晓健康成长带来的欣慰,是这间承载了他们半生故事的书店依旧存在的踏实感,是窗外四季更迭依然如约而至的恒定。
一天晚上,陆沉在整理书架顶层时,脚下的小梯子微微晃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扶住书架稳住身体,心中掠过一丝多年未曾有过的、对失衡的短暂惊慌。年轻时,这种高度和晃动,他根本不会在意。
林薇在下面看到了,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走过来,扶住了梯子,仰头看着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关切:“慢一点,下来吧,明天让阿杰过来帮忙整理高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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