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堂的灯,一直亮到深夜。
狗子已经抱着整理好的笔记,还有秦战新标注出的几处需要与老师傅们重点商讨的难题,回去休息了。空气里还残留着一点墨臭和炭笔灰的味道,混杂着灯油燃烧发出的、略带焦糊的气息。
秦战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用没有受伤的右手用力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左臂的伤口在寂静中又开始隐隐作痛,像是有根看不见的线,一直牵扯到心脏。
图纸上的难题,王命清单的压力,狗子那欲言又止的眼神,还有李斯那剂“药方”的苦涩……所有东西混在一起,在他脑子里搅成一团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泥浆。
“大人。”
百里秀的声音响起,依旧清冷平稳。她一直没走,坐在下首,面前摊开着另外几卷账册和名册,指尖那对玉珏安静地躺在一边。
秦战睁开眼,有些疲惫地看过去。
“关于提升产能的‘分包’之策,”百里秀将一份写满娟秀字迹的纸推到他面前,“妾草拟了一份初步的条陈,请大人过目。”
秦战打起精神,接过条陈。纸是栎阳纸坊产的,依旧厚实粗糙,但百里秀的字迹工整清晰,条理分明。
条陈开篇,先用冷冰冰的数字对比,清晰展示了依靠栎阳现有工匠,哪怕昼夜不休,一年内也绝无可能完成王命清单三成以上的事实。然后,列出了“分包”的具体构想:
一、将箭杆初削、皮甲初缝、麻绳搓制、铁矿石初步破碎筛分等十二项“低技术、高人力”工序,列为可分包项目。
二、在栎阳周边五十里内,遴选信誉尚可的民间作坊、家族式工场共计二十七家,以及两处罪行较轻的囚徒营,作为首批合作对象。
三、制定极其严苛的统一标准与验收流程。例如:箭杆直径公差不得超过一根头发丝的粗细,以特制铜环为验;皮甲初缝针距必须统一,每寸不少于八针,以标准量尺和透光法查验。
四、每处外包点,派遣两名以上栎阳工坊熟手长期驻点,监督生产,并负责初期培训和日常抽检。抽检不合格率超过一成,该批次全部拒收,并处以罚金;累计三次,终止合作。
五、成本核算与支付。工钱按件计酬,略高于市价,但要求绝对的质量和交货期。款项由栎阳郡守府直接支付给生产者,避免中间盘剥。
条陈的最后,还有一份预估:若此策推行顺利,配合栎阳核心工坊的产能挖潜与流程优化,一年内完成清单任务的六到七成,“或有希望”。
六到七成。依然达不到嬴疾要求的“足够支撑十万大军东出半年”,但至少,看到了完成的可能。
条陈写得无可挑剔,逻辑严密,考虑周详,甚至想到了“直接支付”来避免克扣。这确实是解决眼下产能困境最直接、最高效的办法。
秦战放下条陈,沉默了片刻。
“标准很严,”他缓缓开口,“驻点监督,想法也好。但是百里秀,你我都知道,标准是死的,人是活的。民间作坊为了赶工、省钱,什么法子都使得出来。箭杆可以偷工减料,皮甲可以用劣皮碎皮拼接,麻绳可以短尺少搓……驻点的人只有两个,看得住白天,看得住黑夜吗?看得住明处的工序,看得住暗地里的手脚吗?”
他看着百里秀,目光锐利起来:“更重要的是,囚徒营。你说‘罪行较轻’,但进了那种地方,人命比草贱。监工为了讨好上头,或者自己克扣工钱,会怎么驱赶那些囚徒?累死、病死、打死了,报个‘急症暴毙’,一领草席埋了,谁去细究?到时候,‘栎阳以奴工充军械,草菅人命’的罪名扣下来,你我怎么接?”
百里秀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什么波澜,等秦战说完,她才平静地回应:“大人所虑,皆是实情。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
她拿起另一份卷册:“这是近三个月,栎阳工匠的工时与伤病记录。平均每日劳作已超过七个时辰,因疲劳导致的轻伤及工序失误,月增三成。三位老师傅因连日劳累,旧疾复发。人力有穷时,大人。内部潜力,确如您所言,快挖干了。”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字字敲在秦战的焦虑点上。
“至于民间作坊的弊端,妾亦深知。”百里秀继续道,“故条陈中强调了‘优奖劣汰’与‘重罚’。初期合作,必以雷霆手段,抓几个典型重处,以儆效尤。同时,驻点人员需定期轮换,并建立密报渠道,以防其与作坊勾结。至于囚徒营……”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碰了碰那对玉珏,发出轻微的“叮”声。
“可选其罪轻、刑期将满、且有家室牵挂者,编为‘劳役赎罪队’。明示其劳作可抵刑期,表现优异者可提前释归。工钱按市价七成,直接记档,待其释放时一并发放,或转交其家人。如此,囚徒有盼头,监工难插手。纵有流言,我们亦有‘教化赎罪’之名可辩。”
她考虑得依然周全,甚至想到了利用囚徒的“盼头”来激励和制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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