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大会散了以后,狗子没回自己的工位,也没去吃饭。
他抱着那卷黑伯留下的竹简,还有自己记录会议要点和疑问的粗糙纸片,一个人钻进了工坊区最角落的那个废旧料棚。这里堆满了各种试验失败或是等待回炉的废铁料、朽木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铁锈、霉味和老鼠屎混合的、令人不大舒服的气息。但这里安静,没人打扰。
棚顶漏下几缕下午的光线,斜斜地照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能看见光柱里飞舞的细微尘埃。
狗子靠着一个废弃的木轮坐下,把竹简在膝上摊开。竹片冰凉,上面的字迹歪扭,有些地方被油渍或汗渍浸得模糊。他小心翼翼地翻看着,手指抚过那些刻痕。
黑伯记的东西很杂。有淬火时观察水汽形状的心得,有不同矿石搭配炼铁的效果对比,有对各种工具使用磨损的记录,甚至还有一些类似童谣的、关于火候的古怪口诀——“炉火青如鬼,铁脆似酥脆;炉火黄如金,钢口才堪用……”
狗子看得认真,不时在纸上记下几笔。这些经验虽然零碎,却都是黑伯几十年锤头底下敲出来的真东西,像散落的珍珠,需要他一颗颗捡起来,再想办法串成串。
翻到一卷竹简的中段,他的手指停住了。
这一片的字迹格外潦草,深浅不一,像是老人在情绪激动或身体不适时写下的。内容不再是具体的技术,而是一些……断续的、近乎喃喃自语的句子。
“铁无善恶,持刀者有心……”
“祖宗的规矩是死的,手艺是活的,可活手艺若只为造死物,与死何异?”
“战小子心太重,想得太多,走得太急……炉火太旺,烧得太快,柴添不及,易成空炭……”
“今日见学堂孩童以杠杆撬石,欢呼雀跃。吾忽念及,杠杆可撬石,亦可撬城门。同一理,两般用。孩童笑时,可知其理将来或染血?”
“工匠之道,在于‘制器’以‘利人’。今所制之器,多与‘杀人’‘破家’相关,虽曰‘不得不为’,然心终难安。此非手艺之过,乃世道之悲乎?”
狗子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这些零散的话语,像一根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心中从大会开始就积压的、模糊的不安和困惑。
秦先生上午在工棚里说,“力量没有善恶,关键在谁用,为何用”。他用“水闸”做比,说我们是握开关的人,王命要开闸,我们能做的只是把闸门造得更坚固,开关更精准。
听起来很有道理,甚至有种无奈的悲壮。
可黑伯在这些私下笔记里流露的,是另一种更朴素的困惑:如果明知道开闸放水会淹死下游的人,我们这些造闸修闸的人,难道就只需负责把闸造得结实,然后闭上眼睛,告诉自己“我只是个工匠”?
狗子脑子里乱哄哄的。他想起北境回来那些伤兵描述的惨状,想起冰河上燃烧的火焰和浮冰间的尸体,又想起图纸上那些狰狞的冲车撞槌和巨大的投石机。
这些东西造出来,会用在东边的哪座城下?那座城里,会不会也有像栎阳学堂里那样的孩童,有像田老三那样憨厚的农人,有像黑伯这样一辈子埋头手艺的老人?
“狗子?狗子!”
呼唤声从料棚外传来,是猴子。狗子猛地惊醒,手忙脚乱地将竹简卷起,连同自己的纸片一起塞进怀里,心脏怦怦直跳,好像做了亏心事。
“在这儿呢!”他应了一声,深吸几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才走出料棚。
猴子站在外面,手里拿着两个用油纸包着的蒸饼,还冒着热气。“找你半天了!饭都不吃,躲这儿发什么呆?给,还热乎。”
狗子接过饼,咬了一口。面饼粗糙,但很实在,带着麦香。他确实饿了,大口吃起来。
“先生让你过去一趟,”猴子边吃边说,含糊不清,“在后堂,好像……要问你黑伯笔记的事儿,还有那几个新来的‘交流工匠’今天看图纸时提的问题汇总。”
狗子动作一顿,咽下嘴里的饼:“先生……脸色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猴子撇撇嘴,“绷着呗。孙大锤和王铁头他们散会后,拉着几个老师傅又凑一块嘀咕了半天,好像对那投石机摆臂的轴承算法有异议,说按他们的经验,木头吃不消那么大的扭力,算得再花哨也没用。先生估摸着正烦这个呢。”
狗子心里一紧。技术上的争论,往往最耗神,也最容易引发信任危机。老师傅的经验和秦先生的新算法,哪个更可靠?
他三两口吃完饼,抹了抹嘴,跟着猴子往后堂走。
后堂里,光线比工棚明亮些。秦战坐在案后,面前摊开着投石机的图纸,炭笔在手上,眉头紧锁。百里秀坐在一旁,面前是几张写满字的纸,大概是对那些“交流工匠”今日言行的记录。
“先生。”狗子进门,躬身行礼。
“来了。”秦战抬起头,指了指旁边的席位,“坐。猴子说你看黑伯的笔记很用心,怎么样,有没有找到关于大件木铁结构连接加固,或者大体积铸件防裂的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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