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子坐下,怀里那卷竹简和纸片像两块烧红的炭,烫着他的胸口。他犹豫了一下,先避开了黑伯那些关于“心”和“道”的笔记,只挑了几条关于“铁水浇铸大型物件时需预留‘筋槽’以导应力”、“硬木与熟铁箍接前需烘烤去湿”的具体技术记录说了。
秦战听得很认真,不时在图纸上标注几笔,紧锁的眉头稍微舒展了一些。“嗯,预留‘筋槽’导应力……这个思路有用。黑伯虽然没系统学过材料力学,但这些土办法,往往是实践试出来的真知。”
他又问:“那些‘交流工匠’,今日提了些什么问题?百里秀记录了一些,你说说你的观察。”
狗子回忆着,尽量客观地陈述:“大部分问题集中在工艺流程和产能上。但那个手掌光滑、姓陈的,问冲车撞槌铸造难点时,提到了‘砂型强度’和‘排气’,很内行。还有两个来自雍城工坊的,对投石机配重箱的联动机构特别感兴趣,问了几个关于齿轮传动比和摩擦损耗的问题,不像新手。”
秦战和百里秀交换了一个眼神。
“继续留意。”秦战对狗子说,“尤其是那个姓陈的。他问得越专业,越说明背后的人,对我们的核心工艺志在必得。”
“是。”狗子应道。
短暂的沉默。后堂里只有炭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工坊噪音。
狗子看着秦战专注修改图纸的侧脸,那上面有疲惫,有专注,还有一种他看不懂的、沉重的决心。他想起怀里竹简上黑伯的话——“战小子心太重,走得太急”。
“先生……”狗子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发干。
“嗯?”秦战没抬头,仍在计算着什么。
狗子攥紧了袖口里的手,指甲掐着掌心:“今天散会后,我听王铁头他们私下议论……说造这些东西,心里堵得慌。说以前打把锄头,老农能咧嘴笑半天。现在……现在……”
他停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
秦战手里的炭笔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看向狗子,眼神平静,却深不见底:“狗子,你想说什么?”
狗子心跳如擂鼓。他张了张嘴,那些在黑伯笔记里看到的、在心里翻腾了一下午的话,几乎要冲口而出。他想问,先生,如果我们明知道这些东西造出来会杀死很多人,毁掉很多家,我们真的只能告诉自己,把东西造得更好些,也许就能少死几个吗?这算不算……自己骗自己?
可看着秦战那双布满血丝、却依然坚定锐利的眼睛,看着案头上那堆积如山的图纸和王命清单,那些话又像被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咙里。
他想起了秦战在北境冰河上的背影,想起了他拖着伤臂在工坊里忙碌的样子,想起了他提起黑伯时瞬间黯淡的眼神。
先生心里,恐怕比谁都“堵”吧?
“我……”狗子低下头,声音低了下去,“我就是觉得,黑伯要是还在,看到这些图纸,心里……肯定也会很难受。他笔记里说,‘工匠之道,在于制器以利人’……”
他没再说下去。
后堂里一片寂静。百里秀停下了手中的笔,看向秦战。
秦战沉默了很久。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工坊区的灯火开始一盏盏亮起,橘红的光晕透过窗纸,染上他的脸庞。
“狗子,”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罕见的疲惫,“黑伯说得对。工匠之道,本该是‘制器以利人’。”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越来越密的灯火,仿佛透过它们,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可这世道,有时候,‘利人’和‘伤人’的界线,不是我们这些握锤子、画图纸的人能划定的。有人需要粮食活命,就有人需要刀剑自保,也有人需要更利的刀剑去夺取别人的粮食和城池。”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狗子,眼神复杂:“我们能做的,是在‘不得不为’的范围内,尽量守住一点东西。比如,把刀剑造得更坚固锋利,让持刀的人能少冒点险;把攻城器械造得更有效率,也许就能让围城的时间短一些,城里饿死的人少一些;甚至……在清单后面,加上净水防疫的法子,哪怕只能多救一个不该死的人。”
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多少暖意,只有深深的无奈和一种近乎固执的坚持。
“这听起来很可笑,很自欺欺人,对不对?”他问狗子,也像是在问自己,“可能就像在黑夜里点一盏小油灯,光照不了多远,也挡不住寒风。但点了,总比一片漆黑、自己心里也冻成冰坨子要强那么一点点。”
狗子呆呆地看着他。先生的话,没有完全解答他的困惑,甚至让那困惑更深了。但那种沉重的、在绝境中依然试图抓住一点微光的姿态,却深深击中了他。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秦先生能带着栎阳走到今天,为什么黑伯临终前把笔记传给他时,眼神里除了不舍,还有一种托付的安心。
因为先生在扛着。扛着王命的压力,扛着技术的难题,扛着人心的疑惑,也扛着自己心里那份“堵”,在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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