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持续了半夜,终于在黎明前渐渐停歇。天空依旧是沉郁的铅灰色,压得人喘不过气。湿漉漉的长安城,如同一个刚从血泊中挣扎出来的重伤员,浑身冰冷,气息奄奄,却又顽强地睁着眼睛,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城内,饥饿和伤痛取代了昨夜短暂的狂热,重新主宰了所有人的感官。伤兵营里的呻吟声微弱了下去,不是因为好转,而是因为很多人已经永远沉默。街道上横七竖八地躺着疲惫至极的士兵和民夫,泥泞混合着暗红色的血水,肮脏不堪。偶尔有军官带着沙哑的吼声驱赶人们起来整备防务,应者却寥寥,绝望和麻木比敌人的刀剑更能摧垮意志。
未央宫,这座帝国权力的心脏,在雨后的清晨显得格外空旷和破败。琉璃瓦残破,宫墙斑驳,巡逻的侍卫数量稀少,且个个面带菜色,眼神空洞。往日的庄严华美被一种难以言喻的衰败和寂寥所取代。
宫门缓缓开启,一队骑士在吕纂的带领下,踏入宫禁。为首的正是骠骑大将军吕光。他只带了二十名亲卫,皆卸了甲,只着军常服,以示并无敌意,但那股百战余生的悍烈之气和久居人上的威势,依旧扑面而来,与宫苑的颓唐形成了鲜明对比。
吕光的目光锐利如鹰,不动声色地扫过沿途所见的一切:稀疏的守卫、未经打扫的落叶和泥泞、宫墙上新旧的箭痕和血污…每一个细节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这座宫殿及其主人所经历的磨难和此刻的虚弱。他心中那架权衡利弊的天平,悄然又倾斜了几分。
宣室殿前,苻坚已穿戴整齐,勉强打起精神,在窦冲、毛当等寥寥数位重臣的陪同下,等待着吕光的到来。他换上了一套相对干净的龙袍,但依旧难以掩饰脸色的苍白和深陷的眼窝,强撑的帝王威仪下,是无法完全掩盖的疲惫和虚弱。他的手隐藏在宽大的袖中,微微颤抖,只有紧紧握住才能勉强控制。
“臣!骠骑大将军、都督西域诸军事、安西将军、领护羌校尉吕光,叩见陛下!陛下万岁!”吕光来到阶下,依照臣礼,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姿态放得极低。他身后的吕纂及亲卫也齐刷刷跪倒。
这一跪,似乎瞬间驱散了清晨的寒意和宫阙的阴霾。
苻坚脸上立刻绽放出激动而欣慰的笑容,快步上前,亲自弯腰搀扶:“爱卿快快请起!爱卿快快请起!一路劳苦,远征万里,又星夜驰援,解朕倒悬,救社稷于危亡,此乃天大的功劳!朕心甚慰!何须如此大礼!”
他紧紧握住吕光粗壮的手臂,感受着对方铠甲下传来的惊人力量和蓬勃的生命力,与自己此刻的外强中干形成残酷对比。
“陛下言重了!”吕光顺势起身,目光快速扫过苻坚的脸,将他强撑的疲态尽收眼底,脸上却满是忠恳和感慨,“臣闻关中生变,逆贼猖獗,陛下蒙尘,心如油煎,恨不能肋生双翅,飞回陛下身边!幸赖陛下洪福齐天,将士用命,长安巍然不倒,终使臣得效犬马之劳!陛下…清减了…”他语带哽咽,似乎真情流露。
君臣二人把臂相望,一个激动不已,一个忠义满腔,场面一时显得无比感人。周围的毛当、窦冲等人也不禁面露感慨,稍稍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然而,在这温情脉脉的表演之下,两颗心的算计却从未停止。
苻坚在吕光的眼神深处,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审度和不易察觉的优越感。吕光则在苻坚的热情和虚弱中,进一步印证了自己对长安现状的判断。
进入宣室殿,分君臣落座。殿内空旷寒冷,连炭火都显得吝啬。
“爱卿一路辛苦,西域之事,朕已听闻捷报,扬我国威于万里之外,开疆拓土,功在千秋!快与朕细细道来!”苻坚率先开口,试图将话题引向吕光的功绩,既是褒奖,也是一种试探和控制。
吕光拱手,开始不卑不亢地讲述西域征伐的经过,如何破焉耆,降龟兹,收服大小城邦数十,缴获珍宝无数,西域诸国望风归附…他言语简练,却自带一股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听得殿内众人心驰神摇,仿佛也看到了那黄沙万里、驼铃悠远的异域风光和赫赫武功。
“…托陛下洪福,西域已定,诸国遣使纳贡之队伍,就在臣大军之后,不日便可抵达长安,朝见天颜。”吕光最后总结道,再次将功劳归於苻坚。
“好!好!太好了!”苻坚抚掌大笑,显得极为开怀,“有此大功,朕必重重封赏!爱卿欲任何职?但讲无妨!”他看似大方地抛出了诱饵,目光却紧紧盯着吕光。
这是关键时刻的试探。吕光会要什么?更高的爵位?更大的兵权?还是…如同历史上那般,流露出对凉州之地的野心?
吕光闻言,立刻离席再次跪倒,神色肃然:“陛下!臣乃秦将,为国征战,分所应当,岂敢挟功邀赏!如今逆贼未平,慕容冲仍盘踞城外,社稷未安,陛下未宁,臣心中只有剿灭叛军,迎还陛下安宁!封赏之事,臣万万不敢受,亦绝非此时所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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