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尔喀使团的狼头纛旗消失在北方地平线,带走了塞外陌生的气息,却也留下了一缕难以言喻的紧迫感。与莫日根的谈判,表面上以北疆占据绝对主导地位告终,但过程中对方对北疆内部情况、军事实力的旁敲侧击,以及那份对敏感物资锲而不舍的追求,都像是一面镜子,映照出北疆在高速发展下可能存在的细微裂痕。一次看似成功的“小事”,成为了引发深刻内省的契机。
引发这场反思的,是一桩看似不起眼的“羊毛事件”。
去岁秋末,为了鼓励归附蒙古部落发展定居畜牧,增加稳定财源,也为了给北疆新兴的纺织工坊提供原料,王府颁布政令,以“保护价”大量收购牧民手中的羊毛。政策初衷甚好,初期也确实激发了牧民的积极性。然而,负责此事的王府某曹司官员,为了追求政绩,盲目鼓励牧民扩大牧羊规模,却未能同步建立起完善的分拣、仓储和运输体系。
结果,今年开春,大量羊毛涌入指定的几个收购点。这些羊毛品质混杂,泥沙、草屑甚多,加之仓储不足,运输调度混乱,导致大量羊毛堆积在露天,遭遇了几场突如其来的春雨,发生了严重的霉变、板结。不仅预期的优质纺织原料大打折扣,王府为此预付的大笔银钱也近乎打了水漂,更严重的是,那些兴冲冲拉着羊毛前来、却因品质或积压问题无法及时兑换到钱粮的牧民,怨声载道,感觉受到了欺骗。
此事最初并未引起朱宸瑄的足够重视,只当作是具体办事官员的失职,下令惩处了直接责任人并拨款弥补牧民损失,便以为过去了。
直到一日,韩振云陪同阿尔斯楞巡视边境部落归来,阿尔斯楞憋不住话,趁着汇报军务的间隙,粗声粗气地对朱宸瑄说:“王爷,您处置了那几个贪官污吏是好,可下面部落里还是有人在骂娘!他们说王府说话不算数,好的羊毛不要,差的压价,淋了雨的干脆不收,他们辛辛苦苦养的羊,白费了力气!”
韩振云也补充道:“王爷,末将沿途所见,部分部落首领对此事确实颇有微词,虽不敢明面指责王府,但言语间对王府政令的信任,已不如从前。长此以往,恐伤及王爷仁德之名,与‘浑河盟会’精神相悖。”
朱宸瑄这才悚然一惊。他意识到,这并非简单的官员失职,而是一项看似利好的政策,因考虑不周、执行粗疏,险些酿成失去部分民心的恶果。若非阿尔斯楞心直口快,韩振云细心观察,这潜在的危机恐怕还要被掩盖下去。
是夜,朱宸瑄心中烦闷,来到苏雪凝宫中。乳母刚将熟睡的秉璋抱走,室内烛火温馨,却驱不散他眉间的凝重。
他将“羊毛事件”以及韩、阿二人的见闻详细告知苏雪凝,叹道:“雪凝,是否本王近来过于注重开拓与外务,对这内政治理的细微之处,有所疏忽了?喀尔喀部远道而来,看似风光,可若连近在咫尺的归附部落民心都开始浮动,这岂不是舍本逐末?”
苏雪凝为他斟上一杯安神茶,柔声道:“王爷能作此想,便是北疆之福。《论语》有云:‘吾日三省吾身’。为人君者,更当时常反省己身,检讨政令得失。此次羊毛之事,看似偶然,实则暴露了我北疆决策机制之弊。”
她细细剖析道:“以往,北疆地狭事简,王爷乾纲独断,与几位核心文武商议,政令便可通达。然如今,北疆疆域扩张,人口倍增,事务繁杂百倍于前。农、工、商、军、胡、汉……千头万绪。仅靠王爷与少数几人于书房之内决断万事,难免有思虑不周、不察下情之时。此次是羊毛,下次或许是粮赋,是刑名,是军需。一处小隙,可能酿成倾覆大舟之祸。”
朱宸瑄深以为然,握住她的手:“你所言极是。然则,该如何改进?增设官员,机构臃肿,亦非良策。”
苏雪凝沉吟道:“妾身以为,非是简单增设官员,而是需建立一个更科学、更包容、更能集思广益的决策咨议机制。不仅要有精通政务的汉人官员,也需有熟悉草原事务的胡人首领,有善于经营的商贾代表,甚至还应包括精通工事、农事的专门人才。让这些人在固定的场所,依据一定的规则,共同商议大事,提供不同角度的见解,再由王爷最终圣心独断。如此,或可减少偏听则暗、决策失察之弊。”
这个想法颇为大胆,朱宸瑄一时难以决断。他习惯了大权独揽,骤然要将部分议政之权下放,心中不免有些迟疑。次日,他照例去宁安堂向母亲请安,便将此困惑委婉道出。
沈清漪静静地听完,手中捻动的佛珠未曾停歇。她抬眸看着儿子,目光睿智而深沉:“瑄儿,可知为何历代贤君,皆设‘三公九卿’,亦有‘宰相’、‘内阁’之制?”
朱宸瑄恭敬答道:“为分君之忧,集众之智。”
“不错。”沈清漪颔首,“一个人的精力、智慧终究有限。纵是圣贤,亦有力所不逮之处。为君者,最大的智慧,并非事必躬亲,而是知人善任,懂得如何将天下英才之智,化为己用。你父王在时,亦常与麾下大将、幕僚彻夜长谈,博采众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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