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大朝会的喧嚣与荣光,如同潮水般退去,但留在紫禁城深处的暗涌,却愈发湍急。皇帝朱见深独坐于养心殿西暖阁内,窗外已是暮色四合,殿内仅点了几盏宫灯,昏黄的光线将他略显佝偻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悠长而孤寂。
他面前的御案上,别无他物,只有那个紫檀木匣静静躺着,匣盖敞开,露出内里那封素笺和那枚“漱石枕流”的玉印。他的手指反复摩挲着温润的玉印,目光却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了十余年前那个决绝的女子身上,落在了北疆风雪中那个浴血奋战的年轻将领身上。
证据确凿,毋庸置疑。那是他的儿子,是他与沈清漪血脉的延续,是一个本该在玉牒上拥有尊贵名讳的皇子。然而,十余年的分离,身份的错位,以及沈清漪那封信中字里行间透出的、希望儿子“长为大明纯臣”的深切期盼,都让他无法简单地、公开地宣告这一切。
帝王心术,家国权衡,父子人伦,在这一刻激烈地交织、碰撞。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眼中闪过一丝混合着痛楚与决断的光芒。他沉声唤道:“张宏。”
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殿角的老太监立刻趋步上前:“老奴在。”
“传朕口谕,”皇帝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命王骥,携副总兵沈瑄,即刻入养心殿见驾。另,殿内外所有侍从,退出三十丈外,无朕手谕,任何人不得靠近,违者,格杀勿论。”
张宏心中巨震,如此阵仗,前所未有!他不敢多问一句,连忙躬身:“老奴遵旨!”随即快步出去传令。
夜色渐浓,养心殿周围一片死寂,连巡夜的侍卫都被远远调开,只有风吹过宫殿飞檐发出的轻微呜咽声。
王骥与沈瑄(朱宸瑄)接到口谕,心中皆是一凛。尤其是沈瑄,白日武英殿内皇帝那异常的目光犹在眼前,此刻深夜单独召见,气氛又如此诡秘肃杀,让他隐隐感到,似乎有某种关乎命运的巨大变故即将发生。
两人沉默地跟随引路内侍,穿过空旷无人的宫道,踏入那片被刻意清空的区域,走向那扇在夜色中如同巨兽之口的养心殿殿门。
殿内,只点着御案旁的一盏孤灯,皇帝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他背对着殿门,负手而立,望着墙上悬挂的一幅《万里江山图》。
“臣王骥(沈瑄),叩见陛下。”两人入内,依礼参拜。
皇帝缓缓转过身,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挥了挥手:“平身。赐座。”
有小内侍搬来两个绣墩,王骥与沈瑄谢恩后,半个身子虚坐着,心中警惕提到了顶点。
皇帝的目光,先是落在王骥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托付:“王卿,大同之战,你辛苦了。沈瑄之功,你举荐之力,朕都记在心里。”
王骥连忙起身:“陛下言重,此乃臣等本分,赖陛下天威……”
皇帝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目光随即转向了沈瑄。那目光,不再是朝会时的威严,也不再是武英殿初见的震惊与探究,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深沉审视、难以言喻的慈爱、以及浓浓愧疚的复杂情绪。
殿内陷入了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灯花的爆裂声都清晰可闻。
沈瑄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自己脸上,他垂着眼眸,心中波澜起伏,无数念头闪过,却抓不住头绪。
终于,皇帝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仿佛历经沧桑后的沙哑与疲惫,他叫的却不是“沈爱卿”,也不是“沈瑄”,而是一个让王骥瞳孔骤缩、让沈瑄如遭雷击的称呼:
“瑄儿……”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猛地在沈瑄脑海中炸开!他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皇帝,浑身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皇帝怎么会知道母亲为他取的小名?!这只是他们母子之间最私密的称呼!
皇帝看着他震惊失措的表情,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他继续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仿佛重若千钧:
“你的母亲……沈清漪……她,还好吗?”
轰——!
又是一道惊雷!沈瑄只觉得天旋地转,大脑一片空白!母亲的名字!皇帝怎么会知道母亲的名字?!而且还用如此……如此熟稔甚至带着一丝关切的语气问起?!他下意识地看向王骥,却见这位老元帅也是满脸震惊,显然同样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骇住了。
“陛……陛下……”沈瑄的声音干涩无比,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您……您如何……”
皇帝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沈瑄,那目光仿佛要将他这十余年缺失的岁月一眼望穿。他看到了少年眼中的震惊、茫然、困惑,以及那酷似自己的眉宇间,此刻流露出的、与沈清漪如出一辙的坚韧与警惕。
无数画面在皇帝眼前飞掠:沈清漪跪在殿中的决绝,那枚“漱石枕流”的玉印,北疆传来的捷报,武英殿上那令人心旌摇曳的初见……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证据,所有的情感,在这一刻汇聚成一股无法抑制的洪流。他再也无法维持那帝王的冷静与疏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