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的觐见虽已结束,但那石破天惊的震撼与汹涌澎湃的心潮,却如同殿内袅袅不散的龙涎香气,紧紧缠绕着皇帝朱见深。他拒绝了张宏“移驾暖阁歇息”的建议,只命所有侍从退出殿外,独自一人,依旧枯坐在那冰冷的九龙御座之上。
殿内空旷得能听见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方才那年轻将领的身影,那酷似自己又神似其母的容貌,如同烙铁般深深印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震惊、恍然、骄傲、愧疚、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以及更深沉的、关于帝国未来的思虑……种种情绪如同沸水般在他胸中翻滚,几乎要将他年迈而病弱的身躯撑裂。
“沈瑄……朱宸瑄……朕的儿子……”他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描摹着御座扶手上冰冷的龙纹。理智告诉他,这几乎已是确凿无疑的事实,但帝王的多疑与这消息本身的惊世骇俗,仍让他需要最后一道、无可辩驳的凭证。
就在这心潮起伏、难以自已的时刻,殿外传来张宏小心翼翼的通禀声:
“陛下,大理寺卿陆明轩陆大人,有紧急密奏呈上。”
陆明轩?皇帝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此刻正需要这个最了解内情、也最值得信赖的臣子!他立刻宣召。
陆明轩步履沉稳地走入殿内,依旧是一身绯袍,面容肃穆。他行过礼,并未多言,只是从袖中取出一个不甚起眼的、以普通青布包裹的扁平小匣,双手高举过顶。
“陛下,”陆明轩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清晰,“此乃臣刚刚收到的一份……匿名投书,事关重大,臣不敢擅专,特此呈送御前,请陛下圣裁。”
匿名投书?皇帝眉头微蹙,目光却紧紧锁在那个青布包裹上。他示意张宏将匣子接过,置于御案。
张宏依言行事,随后便欲如常退至一旁。皇帝却挥了挥手:“你们都退下,殿外候着,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靠近。”
“老奴(臣)遵旨。”张宏与陆明轩齐声应道,陆明轩深深看了一眼那青布包裹,也随之退出了大殿。
沉重的殿门缓缓合拢,武英殿内再次只剩下皇帝一人。他凝视着那个普通的青布包裹,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匣中之物,便是他等待的答案。
他伸出手,指尖竟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他缓缓解开青布,里面是一个没有任何纹饰的紫檀木小匣。匣子并未上锁,他轻轻掀开盒盖——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封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素笺。纸质并非宫中御用,带着江南特有的柔韧。而素笺之上,静静地躺着一枚拇指大小、温润剔透的白玉私印。
皇帝的目光,在触及那枚私印的刹那,猛地凝固了!
他几乎是屏住呼吸,用微微发颤的手,小心翼翼地将那枚玉印拈起。印钮雕琢着简约的云纹,玉质是上好的和田白玉,触手生温。他翻转印身,借着从殿门高窗透入的光线,清晰地看到了底部刻着的四个朱文小篆——
“漱石枕流”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响!所有的怀疑、所有的不确定,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这枚私印!他记得!他如何能不记得?!
这是他还是太子时,极为喜爱的一方闲章。“漱石枕流”,寓意隐居山林、高洁自适的志向。当年沈清漪在璇玑阁当值,因才思敏捷,数次助他理清一些棘手的密报,他一时欣喜,又觉此印意境与她那份不同于俗流的气质隐隐相合,便在她某次出色完成一项秘密差事后,随手将这方私印赏给了她!当时并未多想,只当是寻常赏赐。
他万万没有想到,她竟一直保留着!在决定离宫、放弃妃位荣华的那一刻,她带走了这枚或许并不算特别贵重的印章。这不仅仅是一件信物,这更是她与他之间那段不足为外人道的、特殊联系的唯一见证!是她留给儿子,用以在关键时刻,证明其血脉来源的、最有力的凭证!
巨大的情感冲击,让皇帝几乎握不住这枚小小的玉印。他强抑着澎湃的心潮,将玉印紧紧攥在手心,那温润的触感,仿佛带着江南的烟雨和那个女子决绝而清冽的气息。
他深吸一口气,用另一只手,展开那封素笺。
信上的字迹,清秀中带着筋骨,一如她的人。没有称谓,没有落款,只有寥寥数行,却字字千钧:
“陛下御览:
瑄儿幼承庭训,忠孝为本,文韬武略,未敢或忘。今稍立微功,皆赖陛下洪福,将士用命。
当年一别,所求者,惟愿此子长为大明纯臣,为陛下利剑,护佑山河,非为宫阙所困。
今时机已至,因果自辨。
万望陛下,念其赤诚,全其志节。
江南旧人,顿首再拜。”
没有恳求,没有哀怨,甚至没有提及任何“皇子”、“血脉”的字眼。有的,只是一个母亲对儿子成长的汇报,一个臣子对君王的忠诚表白,以及,对他当年允诺的提醒——“长为大明纯臣,为陛下利剑,非为宫阙所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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