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的枪炮声被甩在身后,渐渐稀落,像一场噩梦的余音。陈继祖、启明和那两个惊魂未定的女职员——一个姓柳,一个姓吴,沿着运河边废弃的纤道,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南跑。冬日荒芜的芦苇荡,一望无际,枯黄的杆子在风中瑟瑟作响,成了他们唯一的遮蔽。
四个人都狼狈不堪。继祖的灰布长衫下摆撕开个大口子,启明满脸煤灰混着汗水泥渍,柳小姐丢了只鞋,吴小姐的发髻散乱,眼神里还残留着极大的恐惧。
“陈……陈先生,咱们这是往哪儿去?”柳小姐喘着气,带着哭腔问。
继祖自己也心头茫然。省城是绝不能回去了,落马镇恐怕也已不安全。他想起张承武之前提过,其在邻县驻防的一位袍泽,或许可暂投。“先往南走,过了青浦县界,找个地方落脚再说。”
启明没说话,只警惕地四下张望,手里依旧紧紧攥着那根顺手捞来的顶门杠,仿佛那是他唯一的倚仗。这前朝的凤子龙孙,如今倒比寻常百姓家的孩子,更添了几分野性与警惕。
运河的水面还算平静,偶有逃难的小船匆匆划过,船上人个个面无人色。岸上也不太平,时而可见溃散的散兵游勇,三五成群,如同失了蜂巢的马蜂,见到落单的行人便上前抢夺。
一次,他们险些与四个拖着步枪、骂骂咧咧的溃兵撞个正着。亏得启明眼尖,提前拉着众人伏在一片茂密的枯芦苇后。听着溃兵沉重的脚步声和污言秽语从咫尺之外经过,吴小姐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叫出声来。
直到那伙人走远,继祖才发觉自己手心全是冷汗。这乱世,人命比纸薄。
日头偏西,又冷又饿。带来的干粮早就在逃跑中失落。望见前方河湾处有个小小的渔村,几缕炊烟袅袅升起,透着点人间烟火气。
“去村里讨口热水,问问路。”继祖哑着嗓子道。
村子很小,只有十几户人家,泥墙草顶,静得出奇。走近了,才闻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村口一棵老槐树下,躺着两条土狗的尸体,身上有枪眼。
“不好!”启明低呼一声,一把将继祖和两个女子拉到一个半塌的土墙后。
只见村里唯一还算齐整的瓦房院里,传出女人的哭喊和男人的狞笑。几个穿着杂乱军服、却戴着统一黄色袖章的士兵,正从屋里往外拖拽着鸡鸭,还有一个士兵怀里抱着个挣扎哭叫的年轻村妇。
“是‘黄袖箍’,孙大麻子的兵!”启明咬牙切齿,他混迹市井,对这些盘踞地方的杂牌军番号门儿清,“比‘靖国军’还不是东西,专祸害乡下!”
那被抢的村妇家人跪在地上磕头求饶,换来的却是枪托的殴打。
“妈的……”启明眼睛红了,又要抡起顶门杠。
继祖死死按住他:“别冲动!他们人多,有枪!”
正说着,一个似乎是头目的军官从屋里踱出来,腰里别着驳壳枪,嘴里叼着烟卷,满意地看着手下抢掠。“动作麻利点!天黑前还得赶去下一个村子!”
眼看那村妇就要被拖走,继祖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就在这时,运河下游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不是零星的步枪,更像是机关枪的扫射!
“哒哒哒……哒哒哒……”
村里的“黄袖箍”们顿时慌了神。
“怎么回事?”
“是……是正规军打过来了?”
“快!带上东西,撤!”那头目也变了脸色,顾不上那村妇了,招呼着手下,仓皇向村北跑去。
继祖几人松了口气,那村妇瘫软在地,家人连滚爬爬地过去搀扶。
枪声还在继续,似乎越来越近。继祖透过土墙缝隙望去,只见下游河面上,两艘小火轮正冒着黑烟,边行驶边向岸上扫射,船头飘扬着蓝底白日旗。岸上,隐约可见一些穿着较整齐军装的士兵在追击那些“黄袖箍”。
是政府的剿匪部队?还是另一派系的军阀?
“不管是谁,趁乱快走!”继祖当机立断。这渔村已成是非之地。
四人不敢进村,沿着芦苇荡边缘,继续向南。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寒风刺骨。两个女职员又冷又怕,几乎走不动路。启明默默将自己的破棉袄脱下来,递给衣衫更单薄的柳小姐,自己只穿着件夹袄,冻得嘴唇发紫。
继祖看着这落魄皇孙的举动,心中五味杂陈。
夜幕降临时,他们终于找到一处废弃的河神庙。庙很小,神像早已坍塌,只剩个遮风避雨的壳子。四人挤在角落里,又冷又饿。
“我去找点能烧的。”启明说着,又拎着那根顶门杠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抱着些干芦苇杆回来,又从怀里掏出两个用衣服下摆兜着的、带着泥的萝卜。“在那边地里刨的,将就吃点。”
没有火镰,只好生嚼。萝卜又辣又涩,但在饥寒交迫中,已是无上美味。
“陈先生,”一直沉默的吴小姐忽然低声开口,声音颤抖,“今天……多谢您和这位小兄弟了。要不是你们,我们……”她说不下去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