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起那支象征至高权力的朱笔,在奏疏上缓缓写下了一个沉重的“可”字。放下笔,他沉声道:“朕准先生所请。特晋先生为太师,赐丹书铁券,世袭罔替,食双俸,荣归故里青田。朕命工部,于先生故里择山水佳处,敕造‘颐志园’,以供先生安享晚年。先生返乡所需一切从朕的内帑出,另吏部空缺一侍郎,朕将刘链从扶桑承宣布政使司调回,任吏部侍郎。”
这是人臣所能企及的极致荣宠,几乎是对刘基一生功业的盖棺定论。
“老臣……老臣……”刘基挣扎着想要起身行跪拜大礼,声音哽咽,老泪纵横,“叩谢陛下……天高地厚之恩!”
朱标早已离座,快步上前,紧紧握住刘基枯瘦冰凉的手,阻止他下拜,自己的眼眶也已泛红:“先生快快请起!此乃先生应得之荣。先生此去,望善加珍摄,勿以朝事为念。若有闲暇,偶寄尺素,朕心足慰。”
刘基用袖子拭去泪水,稳定了一下情绪,目光再次变得清明而深邃,他看向朱标,又看向朱栋,低声道:“陛下,王爷。老臣临别,尚有几句刍荛之言,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先生但讲无妨,朕与二弟洗耳恭听。”朱标神色一肃。
刘基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宫殿的穹顶,投向了冥冥之中的国运天命。“陛下,王爷。大明立国近三十载,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北定沙漠,南平安南,东灭倭岛,武功之盛,旷古烁今。文治方面,新政渐入人心,科学方兴未艾,国势如日中天,确然可喜。”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然,《易》云,‘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当此极盛之时,尤需警惕潜藏之危机,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他微微喘息,继续道:“其一,在于内政。新政如利刃,剖开旧弊,亦触动无数既得利益。反对之声,未必明火执仗,更可能化作阴柔暗流,腐蚀执行之吏,歪曲政策之本意。需持之以恒,明察秋毫,既要有霹雳手段,斩断阻挠,亦需有菩萨心肠,安抚黎庶,务使新政之利,真正泽被苍生,而非成为新的盘剥工具。此乃稳固国本之根基。”
“其二,在于外务。东瀛虽已设三司,然其民心思变,非一朝一夕可彻底归化。四海之外,西洋番邦,其船坚炮利,其心亦不可测。水师强盛,固是屏障,然切不可恃强而骄,妄启边衅。当以德怀远,以商通利,以威慑不臣,慎用兵戈。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其三……”他顿了顿,目光在朱标与朱栋脸上缓缓扫过,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千钧重锤,“在于……制衡。朝堂之上,文武犹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不可偏废。勋贵旧臣,与科举新进,需量才使用,使其相互砥砺,而非彼此倾轧。此外……陛下与王爷,天家兄弟,情深义重,此乃社稷之福。然,权力场中,纵是至亲,亦需明晰权责界限,时刻以江山为重,以苍生为念,同心同德,则谗言无可入,祸患无可生,大明国祚,方能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这最后一番话,堪称诛心之论,直指帝国权力结构中最敏感、最核心的神经。
他将那层若有若无、人人心中皆有却无人敢言的窗户纸,轻轻地、却又无比清晰地捅破了。
朱标神色剧震,目光复杂地看向朱栋,旋即化为一片凝重,缓缓点头:“先生之言,振聋发聩,朕与二弟,必当时刻警醒,铭刻于心。”
朱栋亦是起身,深深一揖,语气无比郑重:“先生金玉良言,栋必当奉为圭臬。辅佐皇兄,安定天下,乃栋之本分,绝不敢有负先生期许,更不敢有负父皇托付、皇兄信重!”
刘基看着眼前这两位掌控着帝国命运的天家兄弟,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彻底放松、仿佛卸下千斤重担的平和笑容,喃喃道:“如此……老臣便可……安心归去,闲看庭前花开花落了……”
数日后,一场仅限于皇室核心成员与议政处重臣的小范围饯行宴在宫中举行,气氛庄重而略带感伤。
翌日黎明,一行并不显赫的车队,在薄雾中悄然驶出了金陵城。
没有惊动太多官员,没有隆重的送行仪式,正如他数十年来低调而神秘的风格。一代谋圣,大明开国的智慧象征,就此淡出了帝国政治舞台的中心,留给朝野无尽的追思与一个难以填补的空缺。
刘基的离去,空出的不仅仅是华盖殿大学士的职位,更是议政处首席的权柄、影响力以及那份无可替代的定策与平衡能力。
由谁来接替,成为朝野上下瞩目的焦点,也牵动着各方势力的神经。经过朱标与朱栋的反复密商,并征得太上皇朱元璋的首肯,人选迅速尘埃落定。
乾元二年,十月十五,明发上谕。
擢升刑部尚书韩宜可,为华盖殿大学士,入议政处,参预政务,位列刘三吾之后,吴琳之前。
同时还有一道旨意,因文渊阁大学士詹同病逝世,位置一直空缺,所以擢升户部尚书茹太素,为文渊阁大学士,入议政处,参预政务。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