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苏夫子的往事
残阳如碎金般漫过窗棂,将苏夫子书案上的砚台染成暖褐色。姜瑶捧着刚煎好的药碗站在廊下,檐角铜铃被晚风拂得轻响,倒比她来时的脚步声更显清亮。
“进来吧。” 里屋传来苏夫子略显沙哑的嗓音,姜瑶推门时,望见榻上的人正支着肘翻看一卷旧书,鬓边几缕灰发垂落,竟比往日授课时添了几分烟火气。她将药碗搁在案几上,瓷碗与木纹相触的轻响里,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西墙那幅字上——“守拙归园田”,笔锋苍劲中藏着柔韧,与母亲那本泛黄诗集里夹着的残页字迹,竟像同出一人之手。
“药还烫,先坐。” 苏夫子合上书卷,指腹在封皮上摩挲片刻,那是本线装的《女诫》,边角已被翻得发毛。姜瑶依言坐在对面的绣墩上,指尖无意识绞着袖口,刘妈新缝的青布袄子针脚细密,却掩不住她此刻心湖的波澜。自中秋诗会后苏夫子染了风寒,她每日来侍疾,总见这幅字在晨昏里静静悬着,像个沉默的谜。
“今日讲《诗经》时,你对‘邶风·凯风’的注解,倒是与寻常闺阁女子不同。” 苏夫子忽然开口,目光落在她微颤的睫毛上,“说‘棘心夭夭,母氏劬劳’未必是称颂,倒有几分‘欲报之德,昊天罔极’的无奈。”
姜瑶猛地抬头,撞进对方深邃的眼眸里。那日课堂上她不过随口一提,原是想起幼时在冷院,母亲抱着高烧的她彻夜不眠,鬓边汗湿的发丝粘在颊上,像极了庭院里被暴雨打蔫的酸枣枝。她攥紧衣角低声道:“不过是……见过相似的处境。”
苏夫子轻笑一声,笑声里带着咳意,她抬手按住胸口,目光转向那幅字:“你母亲当年讲这首诗时,也说过类似的话。”
“哐当”一声,姜瑶膝上的帕子滑落在地。她怔怔望着苏夫子,喉间像堵了团浸了水的棉絮,半晌才挤出一句:“先生……认得家母?”
窗外的风忽然紧了,卷起落在窗台上的银杏叶,打着旋儿撞在窗纸上。苏夫子沉默地看着她,那双总是含着清明的眼睛里,慢慢漫上一层水雾,竟比药碗里腾起的热气更令人心头发烫。
“何止认得。” 她缓缓起身,走到墙边取下那幅字,卷轴在手中展开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这字,是你母亲二十年前送我的。”
姜瑶的呼吸骤然停滞。她凑上前去,指尖悬在墨迹上方不敢触碰,那“守”字最后一笔的弯钩里,藏着个极小的“瑶”字——与母亲藏在诗集扉页的落款如出一辙。记忆突然翻涌上来,七岁那年她偷翻母亲的妆奁,见过一支银簪,簪头刻着的正是这个暗藏的小字,当时母亲慌忙抢过,只说是“早年的玩意儿”。
“她叫沈令微,” 苏夫子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当年在这女学里,人人都叫她‘小谢’。”
“沈令微?” 姜瑶喃喃重复这个名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母亲嫁入侯府后,府里人都唤她“柳姨娘”,连墓碑上刻的也是“侯府庶妾柳氏”,她竟从未听过这个本名。
苏夫子将字卷重新挂好,转身时袖摆扫过案几,带落了一本压在砚台下的册子。姜瑶慌忙去捡,却见泛黄的纸页上贴着张工笔小像,画中少女穿一身月白襦裙,立在海棠树下执卷浅笑,眉眼间的清俊与她镜中所见的自己,竟有七八分相似。
“这是她十五岁时的样子。” 苏夫子接过画册,指尖在画像上轻轻点了点,“那年她刚入女学,第一次随堂试便拔得头筹,所作‘海棠开尽春深浅,犹有书香透竹帘’,让当时的太傅都赞不绝口。”
姜瑶的指尖微微发颤。她想起母亲留在冷院的那只樟木箱,底层压着的几件旧衣里,有件洗得发白的月白襦裙,领口绣着半朵海棠,原来不是偶然。
“先生与家母……是同窗?”
“不仅同窗,” 苏夫子将画册翻开一页,露出两张并排的策论答卷,字迹一刚一柔,却同样力透纸背,“还是同榻而眠的姐妹。我们一起在藏书阁偷藏禁书,一起在雪夜偷煮烈酒,一起……” 她顿了顿,喉间涌上一阵咳意,待平复后才续道,“一起拒绝过镇北王的求娶。”
“镇北王?” 姜瑶惊得站起身。那可是权倾朝野的王爷,三年前薨逝时,连圣上都辍朝三日。
苏夫子点头,目光飘向窗外那株老槐树,树影在墙上摇晃,像极了多年前的某个午后。“令微的父亲原是翰林院编修,因直言进谏被贬斥,家道中落。镇北王看中她的才名,想纳为侧妃,她抵死不从,说‘宁为田舍郎妻,不做王侯侧室’。”
姜瑶忽然明白,为何母亲总爱在月下教她读“硕鼠硕鼠,无食我黍”,原来那些诗句里藏着的,是她未曾言说的傲骨。
“后来呢?” 她追问,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后来……” 苏夫子的声音沉了下去,“镇北王恼羞成怒,扬言要毁了沈家。令微为保族人,才应了侯府的婚事。” 她拿起药碗,抿了一口又放下,药汁在碗底晃出细碎的涟漪,“当时老侯爷刚丧妻,说愿以正妻之礼相待,可入府后才知,不过是为了堵住镇北王的嘴,让她做个有名无实的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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