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皇家女学的飞檐时,姜瑶正将中秋诗会得的那支玉笔用锦袋仔细裹好。笔杆上的流云纹被烛火映得透亮,让她想起皇后说“有傲骨”时的眼神——那不是审视,倒像一种隔着时光的共鸣。
“姜瑶,苏夫子让你此刻过去。”门外传来林薇的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雀跃,“方才我去送月例账本,见苏夫子书房亮着灯呢。”
姜瑶指尖一顿,将玉笔放进木箱底层,与刘妈绣的笔袋并排收好。自中秋诗会拔得头筹后,苏夫子虽未明说什么,看向她的眼神却添了层深意,仿佛有什么尘封的往事正隔着薄纱轻轻颤动。
她拢了拢半旧的青布衫袖口,快步穿过女学的回廊。夜色中的青砖灰瓦浸在月光里,像一幅洇了墨的水墨画,廊下悬挂的宫灯被风推得轻轻摇晃,将她的影子在地面拉得忽长忽短。
“这条路我陪你走了三回,还是觉得像走在画里。”林薇的声音从身后追来,她手里提着盏羊角灯,暖黄的光晕裹着两人的脚步,“不过苏夫子的书房可不好进,听说除了三皇子偶尔来请教,咱们学生里,也就你得了这份体面。”
姜瑶转头时,正撞见林薇眼里的真诚。这一年来,镇国公府的旁支小姐总爱说“咱们”,仿佛两人粗布与绸缎的差距,早已被共住一间宿舍的月光磨平了。她想起刚入学时,林薇将备用笔墨推过来时说“我娘说笔墨不分贵贱,能写出好字就是好东西”,心口便像被温水浸过似的。
“她许是想问诗会那首词的事。”姜瑶轻声道,目光掠过远处那片海棠林。中秋夜填《渔家傲》时,她满脑子都是冷院的月光、刘妈发红的眼眶,还有母亲诗集里那句被苏夫子圈点的“寒枝暂寄,终有冲天时”,笔尖便不由自主洇出了那些漂泊与倔强。
说话间已到苏夫子的住处。那是座独立的小院,门楣上悬着块“知微堂”的木匾,字迹清瘦挺拔,竟与母亲诗集扉页上的题字有七分相似。姜瑶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伸手叩门时,指尖竟有些发颤。
“进来吧。”门内传来苏夫子温厚的声音,混着淡淡的松墨香。
推开门的瞬间,姜瑶被满室的书气裹住了。三面墙的书架从地面顶到梁上,整齐码着经史子集,靠窗的书案上铺着半张未干的字,写的是“莫听穿林打叶声”,笔锋里藏着股韧劲,倒不像女子笔迹。
而最让她呼吸一滞的,是书案后那幅悬着的字——“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那字迹她太熟悉了,母亲诗集里夹着的那张残页上,正是这十个字,只是母亲的笔锋更柔些,像春风拂过柳枝,而眼前的字多了层寒霜,像冬雪压着松枝。
“看得出神了?”苏夫子端着茶盏转过身,素色的襦裙上沾着几点墨痕,鬓角的银丝在灯下泛着微光,“这字是二十年前写的,那时我还和你一般年纪。”
姜瑶猛地回神,屈膝行礼:“学生姜瑶,见过苏夫子。”
“坐吧。”苏夫子指了指书案旁的矮凳,自己则在圈椅上坐下,目光落在她身上,像在丈量一段跨越时光的距离,“中秋那首《渔家傲》,‘寒塘孤影随波荡,终有清辉照晚妆’,是想起什么了?”
姜瑶握着袖口的手指紧了紧。她本可以说些“触景生情”的套话,可面对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所有掩饰都显得多余。她低头望着地面的青砖,轻声道:“想起在侯府冷院时,夜里总见月亮在云里飘,像找不到归处似的。”
苏夫子的茶盏顿在案上,发出轻响。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掠过窗棂,带来秋夜的凉意,书案上的烛火猛地跳了跳,将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扯得晃动起来。
“冷院的月亮,是比别处的更清苦些。”苏夫子的声音低了几分,带着不易察觉的涩意,“你娘……也在那里住过半年。”
姜瑶猛地抬头,撞进苏夫子泛红的眼眶里。这是第一次,有人在她面前提起母亲的过往,不是王氏那句刻薄的“商户女攀高枝”,也不是下人们窃窃私语的“红颜薄命”,而是带着温度的、真实的片段。
“夫子……认识家母?”她的声音发颤,像风中抖索的芦苇。记忆里的母亲总是病着,靠在窗边翻书时会轻轻咳嗽,阳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像易碎的瓷器。她从不知道,母亲也曾在这女学里,也曾有过鲜活的过往。
苏夫子沉默了许久,久到姜瑶以为她不会回答,才缓缓起身,从书架最上层抽出个积了薄尘的木盒。打开时,里面露出一本泛黄的诗集,封面上写着“漱玉集”,字迹正是母亲的笔迹。
“这是你娘的诗集,当年在女学,我们总传着看。”苏夫子的指尖抚过封面,像在触碰易碎的时光,“她叫沈令微,那时还是江南有名的才女,随父亲来京城述职,被选入女学。第一次作诗,写的就是这院里的海棠,‘芳心半卷怯春寒,却向东风露一斑’,惊得连当时的太傅都赞她‘有林下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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