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斜时,刘阳明才走出翰林院。沈德潜的警告还在耳边回响,“八爷党的眼线遍布京城,你这阵子最好别出远门”,可他攥着怀里那半本《圣谕广训》,脚却不由自主地拐向了城南 —— 李小二说他娘的病有了起色,约好在破庙见面,要把剩下的银子还给他。
破庙在护城河的南岸,残垣断壁间长满了半人高的蒿草,门板早就不知所踪,只剩下两根朽坏的柱子,像个豁牙的老人,在暮色里沉默地张着嘴。刘阳明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声,不是李小二的声音,倒像个妇人。
“谁在里面?” 他壮着胆子喊了一声,手悄悄摸向腰间 —— 那里别着把陈笔帖式给的匕首,说是防身用,却从未拔出来过。
哭声戛然而止。过了片刻,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妇人抱着个孩子从神像后面走出来,脸上还挂着泪痕,见是他,慌忙低下头:“小…… 小妇人路过,想在这歇歇脚。”
刘阳明这才看清,妇人的袖口磨得发亮,孩子的小脸脏兮兮的,嘴唇干裂,正睁着大眼睛怯生生地看他。墙角堆着个破包袱,里面露出半块干硬的窝头,想来是母子俩的全部家当。
“你认识李小二吗?” 刘阳明收回手,语气缓和了些。
妇人愣了一下,摇摇头:“不认识。”
刘阳明点点头,没再多问。他靠在柱子上,看着太阳一点点沉入护城河,水面被染成一片橘红,像泼了碗刚熬好的红糖水。风从破庙的缝隙里钻进来,带着水汽的凉意,刮得他脖子后面的旧伤隐隐作痛。
“大爷,” 那孩子突然开口,声音细若蚊蚋,“你有吃的吗?我娘…… 我娘一天没吃东西了。”
妇人赶紧捂住孩子的嘴,眼里满是惶恐:“小孩子不懂事,大爷别往心里去。”
刘阳明摸了摸怀里的饼,那是陈婶子早上给的,用油纸包着,还带着余温。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递了过去:“拿着吧,给孩子垫垫肚子。”
妇人看着饼,喉咙动了动,却没接:“这…… 这太贵重了,我们不能要。”
“拿着吧,” 刘阳明把饼塞进她手里,“我不饿。”
妇人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扑通” 一声跪在地上,给刘阳明磕了个响头:“谢谢大爷!谢谢大爷!您真是活菩萨!”
孩子已经迫不及待地抓过饼,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饼渣掉得满身都是。妇人赶紧抢过一半,小心翼翼地掰碎了喂给孩子,自己却一口没吃,只是看着孩子的眼神里,带着化不开的温柔。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刘阳明忍不住问,“家呢?”
妇人的眼圈又红了:“家…… 家没了。去年黄河决堤,房子被冲了,男人也…… 也没了。我带着孩子来京城投奔亲戚,可亲戚早就搬走了,我们…… 我们实在没地方去了。”
刘阳明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黄河决堤?他想起历史书上那行冰冷的字:“康熙五十九年秋,黄河在河南决口,淹没州县二十余,灾民数十万。” 原来这背后,是无数个这样的家庭,是无数双这样惶恐的眼睛。
“官府没赈灾吗?”
“赈了,” 妇人的声音低了下去,“可粮食到了我们手里,就只剩这点了。” 她指了指墙角的窝头,“那些官差,把好粮食都运去卖了,给我们的都是发霉的……”
刘阳明的后背突然窜起一股寒意,比破庙里的风还冷。他想起白天在雍和宫,康熙说 “朕减轻赋税,他们却还说苛税重”,想起张廷玉说 “百姓愚昧,容易被蛊惑”。如果他们能来这破庙看看,如果他们能听听这妇人的话,还会说这样的话吗?
“刘大哥!” 李小二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他背着个布包,快步跑进来,见了刘阳明,脸上露出喜色,“我娘好多了,郎中说再吃几副药就能下床了!这是剩下的银子,还给你。”
他把银子递过来,目光落在妇人和孩子身上,疑惑地问:“这是……”
刘阳明简单说了说,李小二的眼圈立刻红了:“真是可怜。要不…… 让她们去我家暂住?我家虽然小,挤挤总能住下。”
妇人赶紧摆手:“不用不用,太麻烦小哥了。”
“不麻烦,” 李小二不由分说地背起包袱,“我娘也常说,出门在外,互相帮衬是应该的。走吧,晚了就赶不上城门了。”
妇人看着刘阳明,眼里满是犹豫。刘阳明点点头:“去吧,李小二是个好人,不会亏待你们的。”
妇人这才抱着孩子,跟在李小二身后走出破庙。暮色里,三个身影渐渐远去,孩子的笑声像颗小石子,在寂静的河面上漾开一圈圈涟漪。
刘阳明却没动。他看着空荡荡的破庙,突然想在这里待一晚。不是为了等谁,也不是害怕什么,只是想好好想想 —— 他到底该做什么?是安安分分地编修《平准方略》,当个旁观者?还是继续用自己知道的历史,去改变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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