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白驹过隙,倏忽又是十一二年。
镇远将军府内,花木愈发葳蕤,亭台楼阁沉淀着岁月赋予的厚重气韵。
当年襁褓中粉嫩的黎暄与黎昀,已长成挺拔清隽的少年郎,兄弟二人承袭了母亲黎清荷的灵秀与父亲黎砚的儒雅,更难得的是在读书上天赋颇佳。
十一岁的年纪,竟双双考中了秀才,成了京中一段佳话,府中延请的名师捋须含笑,断言此二子只需再沉淀几年,磨砺文章火候,来日秋闱定能蟾宫折桂。
看着孙儿们晨起诵读时认真的侧脸,听着他们清朗的童音在书房回荡,林玉漱心中那丝早已盘桓不去、日渐清晰的念头,终于落到了实处。
她在这个世界,已然停留了太久,从流离失所的弃妇,到执掌中馈的将军夫人,再到如今儿孙满堂的老封君。
她见证了林家的崛起与圆满,亲手铺就了女儿清荷的幸福之路,更看着黎暄黎昀身上蓬勃的朝气。
原主的心愿,她已超额完成,这漫长的一生,于她而言,更像一场精心策划、步步为营的旅程,她实在不愿再耗费数十载光阴,扮演一位白发苍苍、步履蹒跚的老妪,直至寿终正寝。
是时候离开了,在一切尚在巅峰,在故事最完满的节点,优雅地谢幕。
而离开的关键,在于“黎尔”的先行退场。
乾元二十八年的初秋,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侵袭了身体素来强健如铁石的镇远将军黎尔。
起初,府中上下并未太过在意,将军征战半生,什么样的伤病没经历过?区区风寒,养几日便好。
林玉漱亲自侍奉汤药,衣不解带,然而,将军的病情并未如预期般好转,反而在秋意渐深时急转直下。
咳嗽日益剧烈,夜间尤甚,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来,原本刚毅的面容迅速消瘦下去,显出一种异样的灰败。
宫中的太医来了几拨,诊脉后皆是眉头紧锁,摇头叹息,只言将军早年征战,暗伤沉积,此番邪风入骨,引发旧疾,病势汹汹,药石……恐难奏全功。
消息传出,朝野震动,皇帝闻讯,连派数位院判圣手前来诊治,珍贵药材如流水般赐入将军府。
然而,黎尔的身体,如同被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正按照林玉漱的意志,有条不紊地走向“衰竭”,他沉默地躺在病榻上,深邃的眼眸因“病痛”而显得黯淡,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微弱。
只有在看到林玉漱守在床边,或是清荷带着暄儿、昀儿前来问安时,那眸底深处才会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微光。
林玉漱守在床边,面容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她握着黎尔枯瘦的手,指尖冰凉,那份担忧与哀戚,落在旁人眼中,是情深似海,是痛彻心扉。
深秋的寒意已浓,一个霜色凝重的黎明,将军府内院传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悲泣,旋即被更大的、撕心裂肺的哭声淹没。
镇远将军黎尔,离逝了。
府门前的朱漆,仿佛一夜之间黯淡了颜色,沉重的白幡挂起,素白的灯笼映照着府中上下仆役哀戚的面容,消息如同沉重的铅块,砸向京城,满城皆惊,一片哀声。
皇帝闻噩耗,悲痛万分,辍朝三日。
圣旨随即颁下,追封黎尔为镇国公,谥号“忠武”,极尽哀荣,更破格恩旨:念及镇国公功勋,忠心可昭日月,特许其嫡长孙黎暄,承袭镇国将军之爵(正二品武官散阶),待其成年后正式袭封。
此等殊荣,本朝罕有,足见帝心之痛惜与对黎氏一门的看重。
镇国公的丧仪,皇帝亲临致祭,太子扶灵,满朝文武,勋贵宗亲,皆着素服前来吊唁。
灵堂设在将军府正厅,高悬御笔亲书的“忠勇流芳”匾额。楠木棺椁厚重肃穆,静静停放在素幔白花之中。
黎尔那身曾伴随他征战四方、象征无上荣耀的紫蟒袍和御赐金印,被郑重地供奉在灵前。
作为未亡人的林玉漱,一身斩衰重孝,麻衣如雪,她跪在灵侧,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连日来的“悲恸”与“操劳”,让她清减得惊人,眼窝深陷,面色苍白如纸,唯有一双眼睛,因泪水反复冲刷而红肿不堪,却依旧强撑着,维持着主母最后的体面与坚韧。
她谢绝了所有劝她歇息的好意,从迎送吊唁宾客,到安排一应丧仪流程,再到照料同样悲痛欲绝的女儿、女婿和两个因失去祖父而哭泣不止的孙儿……
事无巨细,皆由她一手主持,她的声音因哭泣而沙哑,脚步虚浮,却始终挺直着背脊,如同狂风暴雨中一株宁折不弯的修竹。
只有在夜深人静,灵堂烛火摇曳,只剩她一人守着那冰冷的棺椁时,那份强撑的“坚强”才会轰然崩塌。
她伏在棺木上,肩膀剧烈地抽动,压抑的呜咽如同受伤的孤雁,断断续续,肝肠寸断,冰凉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厚重的麻衣,值夜的下人远远听着,无不心酸落泪,感慨夫人对国公爷情深似海,痛失所爱,哀毁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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