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的雨总下得黏腻,像浸了墨的棉线,缠在青石板路上,缠在朱漆门楣的木纹里,也缠在林砚袖口那点洗不掉的墨渍上。他的铺子藏在巷尾最后一道弯里,门匾是整块阴沉木刻的,就“画皮”两个字,笔锋沉得能压垮檐角的蛛网。木匾下悬着墨色棉麻门帘,风一吹就往里灌,裹着股说不清的味道——新宰猪皮的腥甜,陈墨的焦苦,还有点极淡的、像从陈年指甲缝里抠出来的灰涩气。
没人说得清林砚守着这铺子多少年。巷口修鞋的老张头说,他爹年轻时就见林砚穿青布长衫坐铺子里磨墨;卖早点的王婶说,民国二十三年那场大水,铺子淹了半扇门,林砚蹲在门槛上捞墨锭的模样,和现在没两样。他总坐在靠窗的案前,背对着门,青布长衫的后领永远挺括,头发用根木簪绾着,黑得不见一丝白。有人好奇掀过门帘往里瞅,只看见案上摊着张泛油光的猪皮,林砚握着狼毫的手悬在半空,墨汁在猪皮上晕开的痕迹,像极了人脸的轮廓。
铺子的规矩是祖师爷传下来的,刻在案下的暗格里,一张泛黄的皮纸,字是用血混墨写的:画皮只渡亡者,需取亡者十甲、三年松烟、新宰猪皮,调墨作画,贴尸归魂,七日为期,破晓揭皮,违则魂飞,画皮者折寿。林砚守了这规矩三十年,接了七单活。头一单是民国三十一年,替个难产而死的妇人画皮,妇人归魂后抱着襁褓里的婴孩喂了半宿奶,第七日破晓前,林砚揭下画皮时,皮上的眉眼还凝着笑;第五单是十年前,替个战死的小兵画皮,小兵归魂后跪在老娘坟前磕了三个响头,画皮烧尽时,灰里飘出半片带血的军装扣子。
每回活计了结,林砚都会在案角刻一道痕。现在那道痕已经深得能嵌进指甲,像道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
这年腊月二十三,小年,雨夹着雪粒子砸在门帘上,发出沙沙的响。林砚正磨着墨,研钵里是刚调开的指甲粉——前几日接的活,替个老死的秀才画皮,指甲磨成的粉细得像雾,混着子时井水研开,墨色发褐,带着点朽木的味道。突然,门帘被人猛地掀开,一股寒气裹着貂皮的骚气扑进来,差点吹灭案上的油灯。
进来的是赵万山。南城没人不认识他,暴发户,做建材生意的,脸圆得像被吹胀的猪尿泡,肚子挺得能顶开半扇门,手指上戴的金戒指粗得像根胡萝卜,走路时金链子在棉袄里晃荡,叮当作响。他进门就“噗通”一声跪下来,膝盖砸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溅起的泥水沾湿了林砚的裤脚。
“林先生!求您!求您救救我女儿!”赵万山的声音发颤,像被冻住的铁丝,他从怀里掏出个锦盒,手抖得差点把盒子摔在地上。锦盒打开,里面是一沓崭新的钞票,用红绳捆着,压得盒底发沉,旁边还躺着个琉璃瓶,瓶里装着十片指甲,粉白,修剪得整整齐齐,指甲盖边缘还带着点淡淡的粉色,像刚从指尖剪下来似的。
林砚握着墨锭的手没停,磨墨的声音沙沙的,盖过了赵万山的喘气声。“怎么死的?”
“车祸!是车祸!”赵万山抹了把脸,眼泪混着鼻涕往下淌,在油光的脸上冲出两道白痕,“三天前,腊月二十,她开我的车去买糖炒栗子,过老石桥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就撞了……交警说是单方事故,车毁了,人当场就没了……可我不信!雅雅开车稳得很,从来没出过差错!”他絮絮叨叨说着,从怀里掏出张照片,递到林砚面前。
照片是彩照,边缘还带着塑封的热度。上面的女孩十七岁,扎着高马尾,额前留着碎刘海,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嘴角左边有个小小的梨涡。她穿着白色的羽绒服,手腕上戴着个翡翠镯子,水头极好,绿得像刚摘下来的荷叶,镯子边缘还刻着个“雅”字。
林砚的目光在照片上停了三秒,又落回赵万山的手腕上,他也戴着个翡翠镯子,和女孩的一模一样,只是镯子内侧,隐约有道细细的划痕,像被什么东西撞过,划痕里还嵌着点灰,擦不干净。
“画皮七日,见不得天光。”林砚终于停下磨墨的手,墨锭上沾着的指甲粉在砚台里晕开,“第七日破晓前,我来揭皮。若中途见光,或心愿未了,画皮自行开裂,魂飞魄散,概不负责。”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琉璃瓶里的指甲,“这指甲,是刚剪的?”
赵万山愣了一下,赶紧点头,“是!是我从雅雅手上剪的,刚咽气就剪了,一根没断,一点肉没带!”
林砚没再问,将锦盒推回去半寸,“钞票收着,画皮只收三样东西:指甲、松烟墨、猪皮。墨我有,猪皮我自己备。今晚子时,带尸体来铺子。”
赵万山大喜过望,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在青石板上,起了个红包,“谢谢林先生!谢谢林先生!我今晚一定到!”他爬起来,小心翼翼地把照片塞回怀里,又看了眼案上的猪皮,喉结动了动,终究没敢多问,转身掀开门帘跑了,貂皮大衣扫过门槛,带起一阵风,吹得油灯的光晃了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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