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梅的第六天,雨还没停。
是那种黏在皮肤上甩不掉的雨,细得像蚕丝,却沉得能把天空泡发。云压得极低,灰黑色的云絮裹着水汽,沉甸甸地坠在屋顶上方,连带着整个村子都浸在一片发潮的昏暗里。后院的泥地被泡了六天,早没了原本的土黄色,变成了深褐近乎发黑的颜色,踩一脚能陷到脚踝,拔出时带着“咕叽”的黏腻声响,那声音总让安安想起妈妈煮红薯时,红薯皮在锅里煮烂后黏住锅底的动静,又带着点说不清的腥气,像有东西在泥里含着什么,不肯吐出来。
安安蹲在屋檐下,穿了双妈妈做的虎头鞋,鞋尖已经被溅起的泥点染黑了一块。雨丝斜斜扫过她的刘海,把柔软的发梢浸得发亮,水珠顺着发梢往下滴,砸在她手背上,凉得像小虫子爬。她手里攥着块刚从泥地里挖来的湿泥,指尖反复碾着,泥里混着的细小草根和碎碎石子硌得掌心发痒,却又有种奇异的踏实感——这泥是软的,是活的,捏在手里能随心意变形状,不像家里的墙,硬邦邦的,敲一下只会“咚咚”响,什么也不会说。
“泥娃娃,泥娃娃,没有眼睛没有家……”
五岁的小姑娘哼着不成调的歌,声音细得像雨丝,飘在潮湿的空气里,没走两步就被风揉碎了。妈妈在厨房里切菜,菜刀剁在砧板上的“笃笃”声混着雨声飘过来,节奏时快时慢,像是妈妈的心思,总也定不下来。爸爸在外地打工,去了三个月,只打过两次电话。第一次电话里的声音蒙着层雾,像是隔着厚厚的棉花,安安问他什么时候回家,爸爸说“等雨停”;第二次电话是上周,爸爸的声音更哑了,还是说“等雨停”。可雨总不停,后院的泥地就总像块化不开的墨,沉沉地卧在那里,连带着爸爸的归期,也一起泡在了泥里。
安安把手里的湿泥放在屋檐下的青石板上,石板缝里长着几株青苔,滑溜溜的,沾在泥上,倒像是给泥娃娃披了层绿纱。她先把泥揉成圆滚滚的身子,指尖顺着泥团往下压,压出浅浅的腰形;又揪出两小块泥,搓成细细的胳膊,黏在身子两侧,左边的胳膊搓得长了点,右边的短了点,像棵被风吹斜的小草,歪歪扭扭的,却透着股憨气。脑袋最难捏,她把泥团搓成椭圆形,往身子上一按,没按稳,脑袋往左边歪了点,她想扶正,指尖一碰,泥皮掉了一小块,露出里面更深的黑泥,像伤口里翻出的肉。
“别急哦。”安安小声说,对着那块掉了的泥皮吹了口气,又蘸了点屋檐滴下的雨水,把泥皮重新黏回去。她从兜里摸出半截蜡笔——红色的,笔杆上还缠着圈透明胶带,是上次幼儿园画画比赛剩下的,她舍不得扔,一直揣在兜里。蹲在青石板上,她捏着蜡笔,给泥娃娃画眼睛。先画左边,笔尖太钝,蹭出个模糊的红圈,边缘还带着点泥屑;再画右边,手一抖,红圈歪到了脸颊上,像沾了块血渍。她噘着嘴,用指尖蘸了点雨水擦了擦,泥娃娃的脸被蹭掉一小块,露出里面的黑泥,这次的泥里还裹着根细细的草根,像根白胡子。
“重新画。”安安皱着眉头,把蜡笔的笔尖在青石板上磨了磨,又蘸了点雨水,让蜡笔芯泡软些。这次她屏住呼吸,手腕轻轻动,画了个圆溜溜的红圈,再往里面点了个小黑点——是用指甲盖蘸了点干泥蹭上去的。左边画完,她对着左边的眼睛比了比,再画右边,这次画得一模一样,像两颗熟透的樱桃,嵌在黑泥做的脸上,透着股说不出的亮。画完眼睛,她盯着泥娃娃光秃秃的身子看了会儿,风一吹,泥娃娃的胳膊晃了晃,像是有点冷。她突然想起妈妈放在五斗柜上的针线篮,里面有好多碎布,是上次给她做棉袄剩下的。
偷偷溜进房间时,妈妈还在厨房忙活,蒸红薯的甜香混着潮湿的水汽飘满了屋子,甜得发腻。针线篮放在五斗柜的最上层,安安踮着脚,手指刚好够到篮子的边缘。她把篮子往下拉了拉,里面的碎布“哗啦”掉出来几块,有蓝底白花的,有粉格子的,还有块黑色的,妈妈说那是做鞋底用的,太硬。她挑了块蓝底白花的碎布,布角还带着针脚的印子,是妈妈缝棉袄时剪下来的。又摸出妈妈的小剪刀——银色的,柄上缠着圈红布条,是怕滑手——她蹲在地上,把碎布铺平,“咔嚓”剪了个歪歪扭扭的裙子形状,裙摆剪得不齐,一边长一边短,像被老鼠咬过。
她不敢用针,妈妈说过,针会扎到手,流很多血——就从抽屉里撕了点透明胶带,把布裙一圈圈缠在泥娃娃身上。胶带粘在湿泥上,很快就被泥里的水汽浸得发皱,像层起了霉的皮,边角还卷了起来,露出里面的黑泥。可安安觉得好看,她把泥娃娃抱在怀里,泥凉丝丝的,渗得她的碎花小衣襟发潮,贴在皮肤上,却不觉得冷。她把娃娃放在窗台上,正对着自己的小床,这样晚上睡觉的时候,一睁眼就能看见它了。
“晚安,泥娃娃。”安安睡前趴在窗台上,对着泥娃娃小声说。窗外的雨还在下,敲在玻璃上,“嗒嗒”响,像谁在用手指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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