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酒的喧闹,像退潮的海水,慢慢从孙大成家的小院子里撤走了。
碗筷都收拾干净,桌椅也还给了各家,院子里只剩下被踩得实实的泥土地和一股淡淡的酒肉香。
最后一点夕阳的余晖,给这个普通的小院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擦亮,孙大成便起了床。他跟队里请了一天假,要送老婆孩子和丈母娘去镇上。
王玉霞已经收拾好了两个大包袱,一个装着娘俩的换洗衣裳,一个装着给小月准备的尿布和各种零碎。
马车是跟大队部借的,老马瘦骨嶙峋,但走得还算稳当。吴氏抱着睡得正香的孙月先上了车,王玉霞跟在后头。
孙大成站在车边,看着自己刚出了月子、脸上还有些虚浮的媳妇,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肚子的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一句:“到了镇上,别不舍得吃。你奶水好,小月才能长得壮实。”
王玉霞点点头,眼睛里也满是不舍:“知道了!你在家也是,别光顾着队里的活,饭要按时吃。”
孙大成“嗯”了一声,又把目光转向吴氏怀里那个小小的襁褓。
他伸出粗糙的大手,想摸摸女儿的脸,可指头刚伸到一半,又怕自己手太糙,惊扰了女儿的美梦,只好悻悻地收了回来。
“娘,玉霞和小月就拜托你了。”
他对着丈母娘,郑重其事地说。
吴氏乐了:“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这是我亲闺女、亲外孙女,我不照顾谁照顾?你快赶车吧,别耽误了。你现在是队长,队里一堆事等着你呢。”
孙大成这才拿起鞭子,轻轻一甩,在空中发出一声清脆的响。马车吱呀呀地动了起来,载着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三个人,慢慢驶向村口。
等王玉霞母女全部安顿好,孙大成又赶着马车急匆匆地离开了王郎中家,队里还有很多事等着他。
农忙时节,路上没什么行人。孙大成心里空落落的,赶着车,脑子里却全是生产队的事。
三队那块盐碱地该怎么改良,队里那几个出工不出力的懒汉该怎么治,今年的麦子收成能不能比去年多打几百斤……这些事像一团乱麻,缠得他脑仁疼。
马车慢悠悠地晃到了镇上的汽车站。就在他准备绕过去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一个身影,让他整个人都定住了。
一个女人从刚停稳的班车上跳下来。她个子高挑,身姿挺拔,上身穿着一件干净利落的白色短袖衬衫,下身是一条笔挺的藏青色长裤,脚上一双黑布鞋,擦得一尘不染。
她背着一个军绿色的帆布背包,短发齐耳,整个人透着一股子军人的飒爽英气。
在周围一群穿着灰扑扑、打着补丁的乡民中间,她就像鹤立鸡群,格外显眼。
孙大成停下马车,眼睛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样,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身影。
那个年轻女子似乎也感觉到了他的注视,她转过头,目光与他对上。只是一瞬间的迟疑,她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那是一种混杂着惊喜、激动和不敢置信的光芒。
她快步朝马车走来,每一步都沉稳有力。孙大成的心跳得厉害,他抓着缰绳的手,青筋都爆了起来。
女子走到马车前,利索地放下背包,然后猛地挺直腰板,抬起右手,对着车辕上那个皮肤黝黑、穿着旧汗衫的庄稼汉,敬了一个无比标准的军礼。
“教官!学员蔡梅,向您报到!”
她的声音清亮、干脆,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
教官。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在孙大成脑子里轰然炸开。他仿佛又回到了柳树湾后山那片训练场,看见了那个跟着队伍练队列、练打靶,皮肤晒得黑里透红,眼神却格外坚毅的姑娘。
蔡梅!是蔡梅!
孙大成的嘴唇哆嗦起来,他想说点什么,喉咙里却像堵了团棉花,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他看着眼前这个已经褪去青涩、变得英姿勃发的学员,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蔡梅的眼圈也红了,泪水在里面打着转。她怎么也忘不了,那年大年三十,天寒地冻,教官给他家里扛来了腊肉。
“我不允许我的学员过年没有肉吃。”
那腊肉,那白米饭那,是她这辈子吃过最香的年夜饭。这份恩情,她记了一辈子。
“好……好……回来就好……”
孙大成憋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他跳下马车,想拍拍她的肩膀,可手抬到半空,看着她那一身干净的制服,又觉得自己的手太脏,只好尴尬地搓了搓。
“教官,你怎么在这儿?”蔡梅擦了擦眼角,笑着问。
“我……我送你玉霞姐和孩子回镇上。”
孙大成咧开嘴,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快,上车!我送你回去!”
“哎,好!”
蔡梅也不客气,把背包往车上一扔,自己麻利地跳了上去。
孙大成重新扬起鞭子,马车再次晃晃悠悠地动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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