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第二批救济物资也终于到了。这次不再是象征性的几箱水和饼干,而是成袋的大米、面粉、桶装食用油,甚至还有几箱方便面和简单的御寒棉被。东西堆在社区小广场上,虽然按户分发依旧显得杯水车薪,但物流的畅通让物资供应明显平稳下来。街角的粮油店重新开张,货架上东西虽然不多,但明码标价,价格平稳。去排队买米时,看到粮袋上清晰的日期和产地,心里那份因物资短缺带来的恐慌,总算消弭了大半。至少,一日三餐的温饱,暂时不再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紧接着,社区通知,政府根据前期登记的灾情评估,给予每户一定的“灾情减免”和“临时生活补助”。表格发下来,上面印着经过复杂计算后得出的一个数字。钱不多,甚至不够买一扇像样的防盗门。李强去领钱回来,把薄薄的一叠钞票放在桌上,我们俩对着那点钱沉默了很久。它像一根细细的稻草,丢进我们这深不见底的债务泥潭里,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杯水车薪,却又是这个冰冷冬天里,唯一一点来自外界的、带着温度的“承认”——承认我们遭受了苦难,承认我们需要帮助,哪怕这帮助如此微薄。
日子在叮叮当当的装修声、越来越重的债务压力和勉强维持的温饱中,一天天熬着。房子的框架渐渐有了模样,新装的门窗严丝合缝,刷好的墙壁洁白平整,只有客厅和另一间卧室的地板,因为实在赊不动地板的钱,依旧裸露着冰冷的水泥。但这已经比之前好了太多。朵朵开始喜欢在刷白的小卧室里蹦蹦跳跳,李强收摊回来,也能坐在新买的塑料凳上(最便宜的那种),喝口热水暖暖身子。
就在我们以为这个冬天能咬着牙、拖着沉重的债务勉强撑过去时,一个更冰冷的浪头毫无预兆地拍了过来。
那天下午,家里的装修接近尾声,王师傅带着徒弟在做最后的收边。我的手机突然尖锐地响起,是母亲打来的。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惊慌和哭腔,语无伦次:“丽华!丽华啊!快!快想想办法!你爸……你爸他……突然倒下了!叫不醒!脸煞白!吐了一地!送到县医院了!医生……医生说是什么……急性……急性什么坏死……要马上手术!要钱!要好多钱啊!家里……家里哪还有钱啊……”
母亲的哭喊像冰锥,瞬间刺穿了我刚刚有了一丝暖意的世界。急性坏死性胰腺炎!我听说过这个病,凶险,烧钱,是个无底洞!父亲!那个曾经沉默寡言、在我们最需要时永远选择“哥哥家更需要”的父亲,此刻正躺在冰冷的抢救室里,生死未卜!
我握着手机,手抖得几乎拿不住。耳边是母亲绝望的哭泣,眼前是刚刚刷白、还散发着涂料味的墙壁,脚下是冰冷的水泥地。王师傅和徒弟们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担忧地看着我。李强也闻声从外面进来,脸色凝重。
“妈,你别急,我……我马上过去!”我强迫自己镇定,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发颤。挂了电话,巨大的恐慌和一种宿命般的冰冷瞬间攫住了我。钱!又是钱!像一个永远甩不脱的诅咒!修房子欠下的债像山一样压着,父亲的手术费……那会是多少?几万?十几万?我们上哪里去弄?
“怎么了?”李强急切地问。
“我爸……急性胰腺炎,县医院,要马上手术,要钱!”我语速飞快,每一个字都像冰碴子。
李强的脸色也瞬间变得惨白。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安慰的话,最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我们都太清楚彼此的家底,太清楚那意味着什么。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涂料味和母亲电话里残留的绝望哭喊在耳边回荡。
“我……我去医院!”我抓起外套就要往外冲。修了一半的家,堆积如山的债务,此刻都变得无比遥远。那个躺在抢救室里的老人,无论我们之间隔着多深的鸿沟,他终究是我的父亲。
“等等!”李强一把拉住我,他的眼神里翻涌着激烈的挣扎,最终定格为一种近乎凶狠的决绝,“我跟你一起去!钱……钱我想办法!”
“你想什么办法?”我几乎是吼出来的,眼泪终于决堤,“家里一分钱都没有了!外面还欠着那么多!我们拿什么想?!”
李强死死攥着我的胳膊,手劲大得吓人。他盯着我,眼睛通红,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房子!我们不是刚弄好一点吗?去银行!抵押!贷!只要能贷出来!先救命!”
“抵押?”我愣住了,随即一股巨大的荒谬感涌上来,几乎让我发笑。这套房子,为了买它,我抵押过一次;为了开店,又抵押过一次;洪水毁了它,我们拼着老脸赊账、欠工钱才勉强修复了个框架;现在,为了救那个在我们最需要时永远缺席的父亲,我们又要把它第三次送进银行冰冷的柜台?
命运像一个冷酷的玩笑,兜兜转转,又将我们逼回了原点,甚至比原点更糟。无人兜底的困境,以更狰狞的面目,再次横亘在眼前。这一次,我们要押上的,是这刚刚从泥泞里挣扎着爬起、尚未站稳的、唯一的栖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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