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报发行的第三天,一辆沾满泥点的吉普车再次碾过薄家沟颠簸的土路,这一次,它带来了县宣传部的副科长张干事,以及一位负责记录和拍照的年轻科员。阵仗比上次报社来访更加正式,带着不容置疑的官方意味。
篱笆院墙外,看热闹的村民比前几天更多了,窃窃私语声中充满了敬畏与好奇。夏小雨抱着薄夏站在院中,看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被推开,心中那片冰冷的警惕愈发深重。她知道,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夏小雨同志,恭喜你啊!”张干事四十岁上下,穿着笔挺的深蓝色中山装,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体制内人物特有的、既热情又保持距离的笑容,“你这次可是为咱们全县争了光!县里领导高度重视,指示我们一定要深入挖掘、大力宣传你的先进事迹,号召广大青年,特别是知青同志们向你学习!”
他话音洪亮,确保院外围观的每一个人都能听清。
夏小雨微微颔首,语气平静无波:“张干事,您过奖了。我只是做了我想做,并且应该做的事情。”她刻意避开了“为国家”、“为集体”这类宏大的词汇,将动机归于个人,这在当下语境中,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但也让人挑不出太大错处。
张干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笑容更盛:“谦虚!太谦虚了!越是优秀的同志越是谦虚!小雨同志,你的这种品质,更值得我们学习!”
他没有给夏小雨太多反应的时间,便开始环顾这个简陋的小院,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过斑驳的土墙,歪斜的晾衣绳,以及角落里堆放的柴火,语气带着感慨:“就是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你克服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取得了如此辉煌的成绩!这本身就极具教育意义!”
他示意记录员开始记录,自己则踱着步,开始“深入挖掘”细节:“小雨同志,据我们了解,你爱人薄斯年同志常年守卫边疆,保家卫国。你一个人在家,既要抚养年幼的孩子,还要参加生产劳动,你是如何挤出时间,并且找到复习资料进行学习的呢?这中间,一定有很多感人至深的故事吧?”
问题看似随意,实则充满了预设的导向。夏小雨心知肚明,他们需要的不是一个真实的、可能充满琐碎、疲惫甚至灰暗的奋斗过程,而是一个符合主流叙事、光伟正、能激发人们情感的“典型故事”。
她沉默了片刻,脑中飞快权衡。完全实话实说,提及薄斯年寄来的资料、提及学习小组的互助、提及自己超越时代的记忆力和学习方法,显然都不合适,甚至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她需要提供一个“安全”的版本。
“孩子睡了之后,时间就是我的。”她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煤油灯虽然暗,但照亮书本足够了。资料……很零散,多是靠手抄,反复看,反复琢磨。至于困难,”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怀里好奇张望的薄夏,“习惯了,也就不觉得是困难了。只想着一件事,就是把试考好。”
她的回答依旧简洁,甚至有些干巴巴,缺乏张干事期望中的“感人细节”。他试图引导:“比如,有没有在照顾生病的孩子时,还坚持在病榻前看书?或者,在生产队劳动间隙,利用休息时间背诵课文?再或者,为了买一本重要的参考书,节衣缩食……”
夏小雨抬起眼,清澈的目光直视张干事,打断了他的“启发”:“张干事,带孩子和干活已经很累,孩子生病时,首要任务是照顾好他。劳动间隙,需要休息恢复体力。至于节衣缩食,”她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家里的情况您也看到了,似乎没有更多可以‘节’的空间了。”
场面一时有些凝滞。记录员拿着笔,有些无措地看着张干事。院外围观的人群也安静下来,似乎感受到了一种微妙的对峙。
张干事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但很快调整过来,打着哈哈:“理解,理解!小雨同志这是务实!不搞虚的!这种实事求是的精神,同样可贵!”他意识到,眼前这个年轻女人,并非他想象中那种可以被轻易塑造、感动的普通农村妇女或知青。她有一种内在的、不容置疑的定力。
他不再强求细节,转而开始构思更大的宣传框架。他指挥着科员,从不同角度拍摄夏小雨抱着孩子站在院中的照片,要求突出“艰苦环境”与“不凡成就”的对比。又让夏小雨拿出那份被反复摩挲的录取通知书,拍摄特写。
“小雨同志,你看这样好不好?”张干事最终提出了核心要求,“为了更生动地展现你的奋斗精神,我们宣传部的笔杆子打算根据你的情况,撰写一篇更详实的报道,可能会在原有事实基础上,进行一些必要的、积极的文学加工,目的是为了增强感染力,教育更多人。希望你这边能够配合,提供一些基本的素材,并且在报道出来后,如果有其他媒体或者单位来采访,也能统一口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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