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薄家沟乃至整个县城,却因夏小雨这个名字,提前卷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燥热的风暴中心。这风暴并非源于自然,而是由人们口耳相传的惊叹、官方机器的宣传推动以及一种对“奇迹”本能般的追逐共同酿成。
“军属妈妈考上首都医科大学,还是全县头名状元!”
这消息的冲击力,不亚于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其颠覆性在于,它彻底打破了人们对“知青媳妇”这一身份的固有认知。在这个绝大多数人依旧沿着祖辈轨迹,在黄土地里刨食,或是按部就班等待渺茫回城机会的年代,一个年纪轻轻、独自带着嗷嗷待哺婴孩的妇人,竟然不声不响,在所有人未曾留意之时,完成了如此惊世骇俗的逆袭!这比那些流传在田间地头的才子佳人戏文,更加令人难以置信,也更加激荡人心。
起初,这消息还只是在薄家沟内部发酵。村头巷尾,井台灶边,人们交头接耳,脸上混杂着震惊、羡慕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恍惚。但当消息传到公社,引起的则是领导层面的高度重视。一个活生生的、极具代表性的先进典型,就这样在自己辖区内诞生了,这无疑是送上门的、闪闪发光的政绩。
于是,在一个清晨,公社那遍布每个生产队的高音大喇叭,在例行播放完激昂的革命歌曲和日常通知后,突然切换成了一个语气格外激动昂扬的男声,开始字正腔圆地播报一篇题为《巾帼不让须眉,军属妈妈勇夺状元桂冠》的通讯稿。稿子经过精心雕琢,将夏小雨描绘成在“繁重农业生产劳动”和“抚育革命后代”的双重压力下,依然“胸怀大志,手不释卷”,“以惊人的毅力和顽强的斗志”刻苦学习,最终“金榜题名,为国争光”的先进典型,是“新时期女性打破桎梏、追求进步”的杰出代表,更是“拥军优属”工作成果的完美体现。
那经过电流放大、带着些许杂音的浑厚男高音,如同无形的潮水,漫过山峦田野,清晰地灌入薄家那处略显偏僻的篱笆小院。
夏小雨正抱着裹得严实的薄夏,在院子里有限的阳光下踱步,试图让儿子感受一点冬日的暖意。广播里突然涌出的、关于她的那些被高度提炼和拔高的赞誉,像一套不合身的华丽戏服,硬生生套在了她身上,让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窒息感和不适。她微微蹙起眉头,脸上并无欣喜,反而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阴霾。她渴求的是凭借自身努力换来的实实在在的出路,而非这种被刻意塑造、高高架起的名声,这只会让她感到束缚和压力,仿佛有一双无形的眼睛时刻在审视着她。
然而,这仅仅是一场更大喧嚣的序曲。
接下来的两三天,公社广播站仿佛找到了宣传的核心素材,每天都会抽出固定时段,不厌其烦地、从各个角度反复宣讲夏小雨的“励志事迹”。各种充满时代特色的赞誉词汇,如同不要钱似的,层层叠加在她身上。薄家沟这个往日里鸡犬相闻、宁静得过分的山村,骤然间变得门庭若市。不断有附近村子,甚至更远地方的人,怀着各种心思,慕名而来。他们挤在薄家那并不宽敞的院门外,伸长了脖子,只想亲眼瞧瞧这个传说中的“女状元”究竟是何模样。
更有甚者,一些抱着婴孩的妇女,挤到前面,带着近乎迷信的虔诚,非要摸摸夏小雨的手,或是碰碰她怀里的薄夏,口里念念有词:“沾沾文气,保佑我家娃将来也能读书出头……”
夏小雨不堪其扰。来自末世的灵魂,习惯于隐藏在阴影中,规避不必要的关注以保全自身。如此赤裸裸地被置于众目睽睽之下,被各种探究、好奇、甚至审视的目光打量,让她潜意识里的警报长鸣。但她深知,在这个集体意识高于一切的年代,她不能表现出任何不耐烦或抗拒,那会被视为“骄傲自满”或“脱离群众”。她只能勉强压下心头翻涌的不适,挤出尽可能平和的表情,简单应付着这些突如其来的“拜访者”。
第三天下午,真正的“重头戏”登场。一辆风尘仆仆的绿色吉普车,引擎轰鸣着,卷起一路黄土,霸气地开进了薄家沟,最终精准地停在了薄家院门外。这阵仗,立刻引来了比前几日更多的围观者,几乎半个村子的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计,涌了过来,将院门围得水泄不通。
车上下来的是县报社的记者和摄影师,由公社的宣传干事亲自陪同。为首的是一位戴着黑框眼镜、显得文质彬彬却难掩兴奋的年轻记者。
“夏小雨同志,你好你好!久仰大名了!”记者热情地上前,一把握住夏小雨因为常年劳作而略显粗糙的手,用力摇晃着,“我们是县报社的,这次专程来采访您这位咱们全县的骄傲!您的事迹太感人了,太具有教育意义了!”
一旁的摄影师则已经利落地架起了那台颇为笨重的老式海鸥牌照相机,黑色的镜头如同冰冷的独眼,开始上下左右地移动,寻找着最佳的角度和光线。镁光灯的灯泡尚未点燃,却已然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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