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是带着恶意的。它不像秋风的萧瑟,也不像春风的料峭,而是如同无数把看不见的、打磨得极其锋利的冰刀子,从西伯利亚的冰原上呼啸而来,刮过东北广袤而裸露的黑土地,肆意切割着薄家沟的一切。光秃秃的杨树枝桠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嘶鸣,瑟瑟发抖。天空是沉郁的铅灰色,仿佛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水分的脏抹布,沉沉地压在人头顶,透不过气来。整个村庄蜷缩在寒意里,唯有几缕从低矮烟囱里挣扎着冒出的、歪歪扭扭的炊烟,给这片死寂的灰白画卷,添上几笔勉强算是活气的墨痕。
夏小雨正在院子一角的井台边晾洗衣服。冰冷的井水从指间漫过,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皮肤,直抵骨髓,不过片刻功夫,十根手指就已冻得通红发僵,几乎失去知觉。她微微蹙眉,体内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力量异能下意识地流转,试图驱散这份寒意,但终究太过稀薄,如同杯水车薪,只能让那麻木感稍缓片刻。她抿了抿唇,依旧麻利地将一件洗得发白、肘部打着同色补丁的旧褂子用力抻平,挂上那根被岁月和风雨侵蚀得有些歪歪扭扭的晾衣绳。
她的背后,用厚实而温暖的旧棉被改制的襁褓紧紧捆缚着小小的薄夏。孩子被裹得严实,只露出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此刻也被寒气熏得红扑扑的,像只熟透的苹果。他咿咿呀呀地挥动着两只小拳头,乌溜溜、清澈得不见一丝杂质的眼睛,正好奇地追随着母亲忙碌的身影,对于他而言,这冰冷的世界尚且新鲜。
日子就是这样,在生存与期盼的夹缝中,日复一日地流淌。琐碎、清贫,洗不完的衣物,做不完的家务,以及对未来那点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念想。自上次为薄夏一场突如其来的急病,几乎掏空了薄斯年寄回和她自己辛苦攒下的所有家底后,生活便像是被拧紧了发条,更加拮据,也更加紧迫。每一分钱都要掰成两半花,每一刻闲暇时间都要从牙缝里挤出来,投入到那场决定命运的备考之中。
但夏小雨心里揣着一团火。那是一团从盛夏得知恢复高考消息时就点燃,历经秋雨冬寒,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在无数次挑灯夜战、在灵泉空间水提神醒脑的支撑下,燃烧得愈发旺盛的火焰——那就是等待,等待一个结果,等待一个挣脱既定轨迹的可能。
心里正盘算着晚上学习小组要讨论的几道政治经济学难题,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得有些刺耳的自行车铃声,紧接着,是邮递员老陈那带着浓重本地口音、却因激动而拔得更高的洪亮嗓门:
“薄家媳妇!薄家媳妇!快开门!有你的信!京城来的!大好事啊!”
京城?
这两个字像是一道无形的闪电,猝然劈入夏小雨的脑海。她的心猛地一缩,随即失控般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手里的木质晾衣夹“啪嗒”一声掉在脚下冰冻的泥地上,她也浑然不觉。几乎是本能地,她猛地转过身,甚至顾不上安抚背后因她突然动作而受到惊吓、微微哼唧的儿子,踉跄着几步就冲到了院门口,一把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老陈推着他那辆二八大杠站在门外,脸上带着平日里罕见的、因分享重大消息而激动的红光,连鼻头都冻得更红了。他从那个洗得发白的绿色帆布邮包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一个分量不轻的牛皮纸大信封,仿佛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信封的右上方,那鲜红醒目的“首都医科大学”字样,以及下方同样鲜红的“录取通知书”五个大字,像一簇烧得正旺的火焰,瞬间灼伤了夏小雨的眼睛,让她一阵眩晕。
“了不得啊!薄家媳妇!了不得!”老陈的声音因兴奋而有些发颤,“县里教育局都传遍了!你是咱们县的状元!头一名!考上首都的大学了!还是最好的医学院!光宗耀祖,光宗耀祖啊!”他的嗓门洪亮,在这寂静得只有风声的山沟里,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一块巨石,激荡起巨大的回响。
夏小雨感觉自己的手抖得厉害,完全不受控制。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用那双还沾着冰冷水渍、冻得通红甚至有些龟裂的手,在裤子上用力蹭了蹭,才颤抖着,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信封。
触手的瞬间,竟觉得那牛皮纸带着一种奇异的、微微发烫的温度。
仿佛她握着的不是一纸文书,而是一块灼热的、能温暖她整个冰冷躯体的炭火;一道能劈开眼前所有阴霾与困顿的凌厉闪电;一张……一张她耗尽心力、赌上一切才终于换来的,通往那个她渴望已久、却只在原主模糊记忆和薄斯年描述中存在的广阔新世界的船票。
“谢谢……谢谢陈叔……”她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出的声音干涩而沙哑,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哽咽。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老陈又满脸堆笑地连声道贺,说了好些“前途无量”“给咱薄家沟长脸”的话,这才重新骑上他那辆叮当作响的自行车,摇着清脆的铃铛,带着这个足以震动整个村庄的惊天消息,驶向了下一家。可以想见,用不了一顿饭的功夫,“薄家沟那个带着吃奶娃的知青媳妇考了全县头名状元,要去京城上最好的大学”的消息,就会像这无孔不入的腊月寒风一样,迅速刮遍沟里沟外、家家户户的炕头灶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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