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头——或者说,五味盟的“苦”长老——离开后,林小风没有立刻起身。他就那样独自一人,坐在老者刚刚坐过的、靠窗的那个僻静位置,仿佛还能感受到那股沉静而强大的气场残留。窗外的雨不知在何时已经悄然而止,只留下玻璃上纵横交错的水痕,像模糊的泪痕,映照着店内温暖的灯光和窗外都市迷离闪烁的霓虹,光影扭曲,恍若隔世。
然而,他的内心世界,却与这雨停后渐趋宁静的夜晚截然相反,正经历着一场翻天覆地的海啸。
古老头那番关于“厨心”的犀利点评,言简意赅,却字字如锤,敲打在他一直引以为傲的厨艺根基上;又如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他华丽技术外壳下,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觉的空洞。
“你的菜,完美得像一件精密的仪器……”
“它无法真正触动灵魂……”
“缺少了厨师投入其中的、最真实的情感和对人生滋味的深刻体验……”
“你的‘苦’,只是味道的‘苦’……而不是经历过人生坎坷、品味过世间悲苦后,沉淀在骨子里的那种‘苦’……”
“少了根,少了那股子源自生命本身的烟火气与厚重感。”
这些话语,如同带着回音的警钟,在他脑海深处反复震荡,每一个音节都沉重无比。他不禁开始回溯自己重生以来的这段厨艺之路。从最初在“喷香小炒”用一碗看似平凡的蛋炒饭稳住局面,到金鼎奖上一鸣惊人的“开水白菜”,再到交流会上以“赛螃蟹”技惊四座……他赖以成功的根本是什么?是前世作为天才主厨积累的、远超这个时代平均水平的庞大厨艺知识库和尖端技巧,是天赋异禀的“神之舌”带来的对味道分子级的精准把控,是对食材科学、烹饪物理化学的深刻理解和运用。
简而言之,他一直在用超越时代的“大脑”做菜,用精密的“技术”做菜,用前世验证过的“经验”做菜。他将厨房视为实验室,将烹饪视为需要不断优化参数的精密工艺。
他很少,或者说,几乎从未真正地、毫无保留地用“心”去做过一道菜。他将情感视为变量,将“妈妈的味道”之类的说法归于感性模糊的范畴,他信奉的是可量化、可复制、可臻于完美的技艺巅峰。
他追求的是味蕾的极致愉悦,是视觉的艺术呈现,是技术的无懈可击。但他似乎忽略了,或者说下意识地回避了,食物最原始、最朴素的本质——它不仅是能量来源,更是情感的载体,是记忆的开关,是能跨越语言直抵人心最柔软处的温暖力量。他的菜,可以让美食家惊叹“技艺绝伦”,让食客折服于“美味无比”,但能否像古老头所指出的那样,真正地“触动灵魂”?能否让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吃出岁月的回甘,让一个漂泊在外的游子尝到故乡的慰藉,让一个失意落寞的人感受到一丝被理解的暖意?
林小风第一次,对自己坚定不移走了两世的、以技术和理性为核心的厨艺信仰,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深刻的怀疑和动摇。
(林小风内心独白,充满了冲突与困惑:“我一直坚信,科学、技术、对味道的绝对掌控,是厨艺的王道。我凭借前世的经验和天赋,一路走来,无往不利,甚至在内心里,对那些过于强调‘心意’、‘玄妙’的说法带着一丝技术者的优越感。可古老头的话,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自信的外壳,指向了一个我始终未曾真正正视,甚至有些轻视的维度——情感、生命体验与食物之间那种无法用数据衡量,却真实存在的深刻连接。难道,厨艺的至高境界,真的不仅仅是知识和技巧的极致堆砌,更是厨师将其全部的人生感悟、情感厚度乃至灵魂力量,投射、灌注于菜品之中的结果吗?我所缺失的那个‘根’,那个‘厨心’,究竟该如何寻觅?它真的存在吗?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玄学’?”)
他的思绪不由得飘向前世。三十岁,米其林三星荣耀加身,被无数光环笼罩,被誉为天才。但那份极致的完美主义,那份对技术细节近乎偏执的苛求,最终却成了压垮他的枷锁,将他逼至绝境,才有了这次重生。他前世的人生,绝大部分时间都奉献给了那方寸厨房,与最顶级的食材、最精密的设备打交道,追求的是分子料理的精准、是摆盘的艺术感、是口味组合的创新。他品尝过成功的甜美,也咽下过失败的苦涩,但那些滋味,更多是职业赛道上的胜负得失,是技术层面达成与否的指标。他真正深入市井,体会过寻常百姓家灶台前的温情与无奈吗?他真正理解,对于深夜归家的工人,一碗热汤面所代表的远远不止是果腹;对于团聚的家庭,一桌家常菜所承载的远远不止是味道吗?
他似乎……并没有。
重生至今,虽然也经历了林家濒临破产的危机,直面了“百味楼”陆仁轩这样不择手段的商业对手,但总体而言,他依旧是凭借着“金手指”和超前认知,以一种相对超然的姿态应对,虽有波澜,却并未真正被命运的浪潮打入谷底,去品尝那最底层的、混合着汗水和泪水的生存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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