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后第十四天的黄昏,工坊的玻璃门被穿堂风撞得轻响。
小禾系着靛蓝围裙在吧台后来回转,指尖把主持词折出了毛边——这是“居民故事夜”的首秀,连门框上都挂着用红绳串起的槐花枝,嫩黄的花蕊簌簌落进李咖啡从前擦得锃亮的威士忌杯里。
“雁姐!”小禾一抬头,见孟雁子抱着摞蓝布封面的故事册进来,发梢还沾着终南山的风,“老吴说他要第一个讲,可刚才在后台直搓手,茶喝了三杯。”她指了指里间布帘,话音未落,布帘突然掀开道缝,老吴花白的脑袋探出来,工装裤膝盖处还沾着墙灰——他是社区的老电工,修了三十年电线,此刻喉结上下滚动:“小孟,我那事儿...能不说‘瞒报’俩字儿么?”
雁子放下故事册,伸手帮他理了理皱巴巴的领口:“您说‘那年没敢喊’就行。”她声音轻得像槐花落在杯底,“故事夜不是审判会,是...是给卡在喉咙里的话找条路。”老吴盯着她身后墙上新挂的相框——那是秦奶奶昨天送来的,玻璃底下压着半张泛黄的纸片,写满歪歪扭扭的药名和“秦淑芬 李建国 永不分离”的誓词,“就像这张纸,您想说的,都是该被记住的真。”
老吴的背慢慢直了些,转身时工装裤口袋里掉出个铁皮酒壶。
小禾眼尖,弯腰捡起时闻到股浓烈的高粱酒味:“吴叔,这是?”“我老伴儿走前泡的。”老吴接过酒壶,指腹蹭过壶身的凹痕,“她说我要是敢把当年那事儿带进棺材,就从坟里爬出来揪我耳朵。”他攥着酒壶往台上走,脚步比修六楼电线时还稳。
故事夜的灯在他上台时亮起。
小禾握着话筒的手松了松,清了清嗓子:“今晚第一位讲述者,是陪咱们社区长大的老吴师傅——他要讲的,是1998年夏末的一场雨。”
台下二十来个居民安静得能听见槐花枝上蜜蜂振翅的嗡鸣。
老吴站在光束里,酒壶抵着大腿根:“那年我值夜班,看见三单元顶楼冒烟,第一反应是...是怕担责任。”他喉结滚动得厉害,“我蹲在配电房抽了三根烟,等消防车来的时候,王奶奶的裁缝铺已经烧穿了顶棚。”他突然举起酒壶,对着空气敬了敬,“王姐,我孙子去年结婚,您给做的红盖头还压在箱底。我今天才敢说,当年那烟,我闻见了。”
全场静默得像被按了暂停键。
小禾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影子,她悄悄摸向音响遥控器——这是和周晓芸商量好的,等老吴说完就切短片。
“《七杯酒,三十年》。”周晓芸的声音从操作台传来,投影仪的光在墙上铺开。
第一杯是1990年秦奶奶的“誓词酒”,二锅头泡枸杞,玻璃罐上贴着歪歪扭扭的“李建国 秦淑芬”;第二杯是2005年小柯高考失利时,咖啡调的“爬墙葡萄”,青提酒里浮着半颗没剥壳的花生;画面转到2021年暴雨夜,李咖啡的白衬衫浸透雨水,他举着调酒杯喊“共处”,喉结处却洇开一片暗红——那是他胃出血的晚上,偏要守着被洪水困在工坊的居民。
“停。”秦奶奶的声音像块老砖砸进静潭。
所有人转头,见穿蓝布衫的老太太扶着椅背站起来,手里攥着个裹红布的瓷瓶。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记忆的碎瓷片上,直到站到共享酒柜前。
“我这瓶,埋在老槐树底下三十年。”她掀开红布,酒液在瓶里晃出琥珀色的光,“当年建国说要娶我,我非让他对着酒发誓‘生同寝 死同穴’。”她拔掉木塞,酒气混着槐花甜涌出来,“可他走的时候,我连句软话都没说。”
瓷瓶倾斜的瞬间,台下有人抽了抽鼻子。
酒液坠入刻着“共享”二字的玻璃樽,与老吴的高粱酒、小柯的葡萄酒融成琥珀色的旋涡。
秦奶奶用指腹抹掉眼角的泪:“给所有...说不出话的人。”
雁子的手背抵着嘴唇。
她看见周晓芸在操作台抹眼睛,小禾的睫毛上挂着水光,老吴攥着酒壶的指节发白——可最烫的,是她自己心口那团火。
这火不是记忆里的刺,是...是活着的人互相焐热的温度。
散场时已近九点。
小禾蹲在地上捡槐花瓣,突然举着手机喊:“雁姐!公众号评论炸了!”雁子擦着吧台的手顿住——她凌晨三点刚发的《等一个人,种一棵树》,配着第三棵槐树苗的照片和歪歪扭扭的种植日记,此刻屏幕上“99+”的提示像串小灯笼。
最顶端的评论是新的,ID是“L.Kaffe”:“Day 0:我在阿姆斯特丹梦见它开花了。”
雁子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像怕碰碎什么。
她想起昨晚给树苗浇水时,风里真的有股若有若无的甜,像咖啡调的“春醒”,青柠加白桃,后调藏着点没化开的苦。
她没回复,却把手机揣进围裙口袋最里层,那里还装着张皱巴巴的便签——是咖啡走前留的:“土凉了就喊我,我带阿姆斯特丹的太阳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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