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烟在陈山河指间缓慢燃烧，猩红的火点在昏暗的平台上明明灭灭，如同他此刻摇曳不定、最终却趋向熄灭的生命之火。烟雾缭绕，模糊了他望向城市灯火的视线，也模糊了他脸上那些复杂难言的情绪。
“我认。”
这两个字出口的瞬间，他感到一种奇异的、近乎虚脱的轻松，仿佛一直紧绷到极限的弓弦骤然断裂，随之而来的不是疼痛，而是彻底的无力与放空。支撑了他大半生的那股狠劲、那份不甘、那套自以为是的生存法则，在王建军那句“内心的审判”和眼前这片属于平凡众生的万家灯火面前，轰然倒塌。
原来，承认失败，承认错误，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难的是在承认之前，那漫长而痛苦的自我欺骗与挣扎。
王建军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如同一个沉默的见证者。他不需要此刻再追问什么，法律的程序自会一步步展开。他明白，陈山河此刻的“认”，并非针对某一项具体罪名的交代，而是一种姿态，一种对自身道路的最终否定，一种放弃抵抗的宣言。这比任何一份详尽的供词，都更具分量。
烟，燃尽了。灼热的灰烬烫到了手指，陈山河才恍然惊醒，将烟蒂丢在地上，用脚碾灭。那一点微弱的红光彻底熄灭，没入平台的黑暗中。
他抬起头，看向王建军，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后的疲惫：“走吧。”
王建军点了点头，对守在门口的民警示意了一下。民警上前，打开了铐在通风管道上的手铐，重新将他的双手铐在身前。这一次，陈山河没有任何抗拒，甚至连一丝本能的僵硬都没有。他配合地转过身，最后看了一眼那片璀璨而遥远的灯火，然后，头也不回地，跟着民警走下了平台。
走下楼梯，回到那栋充满肃杀之气的建筑内部，穿过冰冷的走廊。环境依旧，但陈山河的心境已然不同。他不再去思考胜负，不再去算计得失，也不再试图维护那早已破碎的尊严外壳。他像一个交出了所有兵权的败军之将，只剩下等待最终发落的麻木。
他被带进了一间新的审讯室，比之前那间更正式，配备了同步录音录像设备。王建军没有亲自参与接下来的讯问，而是由专案组其他经验丰富的刑警负责。
面对审讯灯刺目的光芒和刑警严肃的提问，陈山河异常配合。他开始交代，从最早的偷卖废料，到与刀疤刘、老黑的冲突，再到后来与宋老六、李宏伟的争斗，以及最终与吴先生的所谓“合作”……他不再像之前那样，试图将责任推给手下或归咎于环境，而是坦承了自己在每一起事件中的决策角色和主观意图。
他的叙述冷静、清晰，甚至带着一种抽离般的客观，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只有当提及胡小军、耿大壮、刘卫东这些名字时，他的语调才会出现细微的波动，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他承认了自己指使或默许了许多违法行为，包括暴力争夺地盘、强迫交易、非法拘禁、以及为了攫取利益而进行的商业欺诈和不正当竞争。
对于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的指控，他直接承认了设立融资券的初衷就是为了快速筹集资金，用于商贸城等项目，并承认后期明知无法兑付，仍试图隐瞒真相，拖延时间。
然而，当涉及到几起性质最为恶劣、可能涉及人命的悬案时，他依旧保持了界限。
“宋老六那个失踪的会计，我不知道下落。”
“李宏伟手下那个反水的经理被打成重伤，不是我直接下的命令，我只是让大壮去‘教训’一下，没想到他下手那么重。”
“至于……几年前西城那起码头火灾，烧死两个人的事，与我无关。”
他承认了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的事实，承认了大部分经济犯罪和暴力犯罪，但对于最顶格的几项重罪，他划下了一条线。这并非完全的坦白，更像是一种经过权衡的、有选择的认罪。他交出了足够的“筹码”来坐实自己的主要罪责，却也在下意识地，或者说是一种本能地，规避着那道最终的、无可挽回的底线。
负责审讯的刑警们经验老道，能看出他有所保留，但他们并没有急于在这时候逼得太紧。陈山河此刻愿意开口，承认主要框架，已经是重大的突破。许多之前难以定性的行为，在他的主动供述下，变得清晰起来。厚厚的笔录一页页生成，同步的录音录像设备忠实记录着他说的每一个字，和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审讯持续了很长时间，中间只有短暂的休息和进食。陈山河始终保持着那种近乎麻木的配合，问什么，答什么，需要回忆的，就沉默着想一会儿，然后尽量清晰地陈述。他不再去看那单向玻璃后面可能存在的目光，也不再关心自己的供述会带来怎样的具体量刑。
当他在最后一份笔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按下鲜红的手印时，窗外天色已经再次昏暗下来。又是一天过去了。
他被带离审讯室，押往看守所。警车行驶在华灯初上的街道上，车窗外是喧嚣的城市夜生活，霓虹闪烁，人流如织。这一切，曾经仿佛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如今却与他隔着一层无法逾越的玻璃，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他靠在车窗上，闭上眼睛。
认罪，并没有减轻他心中的沉重，反而让他更加清晰地看到了自己一路走来的斑斑足迹，每一步都沾着泥泞与血色。这份供词，像是一份迟来的忏悔录，也像是一份为他轰轰烈烈却又罪孽深重的前半生，亲手写下的墓志铭。
他知道，从按下手印的那一刻起，“北林王”陈山河，就已经死了。
剩下的，只是一个编号，一个等待法律审判的囚徒。
警车驶入看守所沉重的大铁门，将所有的喧嚣与光影，都隔绝在了身后。
里面，是另一重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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