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口冬夜的寒意,渗进临时寓所的每一个角落。罗云净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晕勾勒出他专注的侧脸,面前摊开着从宜昌传来的最新积压物资清单和亟待协调的运输计划。然而,笔尖在纸上停顿许久,却未能落下一个字。
会议室里肖玉卿左臂那瞬间的僵硬,在他脑海里反复闪现。受伤了?伤得重不重?是怎么受的伤?是在金陵最后的突围,还是后来……无数个问题翻涌上来,又被强行按捺下去。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那份揪心的担忧与眼前繁复的数据图表剥离开。
就在这时,临时住所的门被轻轻敲响。陈妈已经睡下,林慕婉从里间走出,与罗云净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才走到门边,低声问:“谁?”
“是我,阿旺。”门外传来熟悉而压低的声音。
林慕婉打开门,风尘仆仆的阿旺闪身进来,他头上、肩上还落着未拍净的煤灰,显然是从码头连夜赶来的。他是肖玉卿当初安排给罗云净的交通员,明面上的身份是罗家的伙计,是罗云净绝对信任的人,此番奉命护送林慕婉和陈妈抵达汉口后,便被罗云净留下来,协助处理一些不便由官方出面的联络与运输杂事。
“云净同志。”阿旺低声问候,随即从怀里取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米粑,“下午在‘老刘米糕铺’买的,递过来时,觉得这米粑底下硬得不寻常。”
他小心地掰开温热的米糕,从糯米与垫纸之间,取出了一个一寸长短、比小指还细的竹管。
罗云净接过那枚竹管,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这一看,就知道是那个人的手笔。他没有立刻动作,而是先对阿旺点了点头,低声道:“辛苦了,先去歇着。”声音平稳,听不出异样。
阿旺会意,在林慕婉耳边低声几句后便下去休息。
林慕婉悄然走到窗边,将厚重的帘子拉得更严实些,只留一道缝隙观察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罗云净走到桌前,就着灯光,拔掉塞子轻轻一抖,掉出来一张卷的紧紧的字条。他随即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瓶和一支干净的棉签,用棉签蘸取少许瓶内的氨水,小心地涂抹在纸条上。很快,渐渐显露出淡蓝色的字迹,字迹不大,却清晰有力:
“青雀:
伤无碍,勿念。前路艰,望慎行。
物资西迁,关乎国脉,万望珍重。
——惊蛰”
没有日期,没有地点,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罗云净的心上。
罗云净的手指在那行“伤无碍,勿念”上停留了片刻,指尖微微发烫。
他果然受伤了!
他能想象出肖玉卿写下这行字时,那刻意维持平静的表情下,隐藏着怎样的艰险与痛楚。
他迅速将整张纸条看完,用火柴点燃字条,微弱的火苗舔舐着纸张边缘,淡蓝色的字迹在焦黑中蜷曲、消失,最终化作一小撮灰烬,落在烟灰缸里。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淡淡的焦糊味。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所有的担忧、心痛、瞬间的松弛与随之而来更深的牵挂,都被他死死锁在那双骤然湿润却又旋即恢复清明的眼眸之后。
林慕婉从窗边转过身,目光掠过烟灰缸里那点犹带着一丝红光的余烬,什么也没问。她只是走过去,为罗玉净续了一杯滚烫的热茶,轻轻放在他手边,轻声打破了寂静:“阿旺带回消息,明天下午有一批精密车床要从三号码头装船,需要你亲自去确认清单和加固方案。”
温热的茶杯传递来的暖意,将罗云净从思绪中拉回。他端起茶杯,指尖感受到那切实的热度,仿佛也借此汲取了一丝力量。
“我知道了。”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顿了顿,加上一句:“谢谢。”
他需要这些具体而繁重的工作,来填满思绪的每一寸空间,来压制住内心因那短短数行字而掀起的惊涛骇浪。他知道,肖玉卿传递这个消息,不仅仅是为了报平安,更是为了让他安心,让他毫无挂碍地继续前行。
翌日,罗云净的身影出现在汉口各个码头、仓库和临时工厂。他核查清单,监督装船,与工头、船老大、各路官员周旋,语气依旧冷静,决策依旧果断。
而此刻,在军委会第六部的办事处内,肖玉卿面前同样堆满了文件。他快速批阅着,不时与周明远、苏景行低声交谈,调配着有限的运力,应对着各方涌来的压力和刺探。左臂的伤口在阴冷的天气里隐隐作痛,他却只是偶尔不着痕迹地活动一下,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只有苏景行注意到,处长在批阅一份关于资委会某厂设备运输优先级的文件时,笔尖停顿的时间,比处理其他文件要长了那么一瞬。
傍晚,肖玉卿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着楼下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车马。汉口,这座暂时维系着国家命脉的城市,同样充满了混乱、恐慌与不确定。
“处长,”苏景行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一丝忧虑,“您该换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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