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的老槐树是活的。至少,老人们都这么说。它盘踞在村西头那片终年不见阳光的洼地里,根虬结如巨蟒,深深扎进黑得发亮的泥土里。平日里,连最淘气的孩子也不敢靠近那洼地边缘,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冰冷的墙挡在那里。只有每年七月十五,当第一缕带着铁锈味的山风吹过时,老槐树下才会亮起火光,传来压抑的鼓声和嘶哑的吟唱。
血蝶要来了。
黄昏像一张浸透了污血的破布,沉沉地压在山峦和灰扑扑的屋顶上。空气闷得能拧出水来,一丝风也没有,连狗都夹着尾巴缩在角落,喉咙里发出呜咽般的低吼。我爹林老栓蹲在灶房的门槛上,就着最后一点天光,用他那双布满厚茧和裂口的手,笨拙地搓着一根绳子。
不是麻绳,也不是草绳。那绳子暗红发黑,像是被陈年的血一层层浸泡、风干,又浸泡过无数次,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腥气。那是血绳,只有祭祀时才用得上的东西。往年,这活儿都是村长或者族老亲自操办,轮不到我爹这种闷葫芦。
灶膛里柴火噼啪一声爆响,火光猛地跳了一下,映亮了他半边脸。沟壑纵横的皱纹里嵌满了疲惫,还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凝固的沉重。他搓得很慢,很用力,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暗红的纤维在他掌心摩擦,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沙沙”声,仿佛在搓磨着谁的骨头。
“栓子,”他突然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刮过木头,眼皮都没抬一下,“明儿个,跟紧我。甭管听到啥,看到啥,别往前凑。”
我喉咙发紧,嗯了一声。目光却死死粘在他手里的血绳上。那东西仿佛有生命,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蠕动。
“记住喽,”他停下动作,终于抬起头。灶膛里跳跃的火光落进他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光,只有两潭深不见底的、浑浊的死水,沉沉地压着我。“站圈外。离那树根……越远越好。千万别出声,连大气儿都别喘。就当……自己是个土坷垃。”
他顿了顿,像是要把后面的话从喉咙深处抠出来,异常艰难:“血蝶……只认圈里的‘食儿’。站外边儿,就……就没事。”
“食儿?”我下意识地重复,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往上爬。往年祭祀,用的是猪羊,是鸡鸭,是五谷。今年……村里气氛格外压抑,连那些平日里最聒噪的长舌妇都闭紧了嘴,眼神躲闪。村口王寡妇家那个病得快死的儿子?还是后山赵猎户家那个摔瘸了腿、据说再也好不了的老娘?流言像毒蛇,悄无声息地在低矮的屋檐下爬行。
爹没回答我的疑问。他搓完了最后一段绳头,拿起旁边一个缺了口的粗陶碗。碗里盛着半碗暗红粘稠的液体,散发着比那血绳更浓烈的腥甜气。他用手指蘸了蘸那液体,然后,猛地抓住了我的左手腕。
他的手冰凉,铁钳一样箍着,我挣了一下,纹丝不动。那蘸了血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在我手腕上涂抹,缠绕。冰凉的、粘腻的液体接触皮肤的瞬间,我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气味直冲脑门,带着腐烂和铁锈的味道。
“戴着。”他声音低沉,不容置疑。那暗红的血绳一圈圈缠上我的手腕,勒得皮肤生疼。绳子本身冰冷僵硬,像是刚从冻土里刨出来,缠上去的地方立刻泛起一片鸡皮疙瘩。更诡异的是,绳子上那些凝结的血块似乎微微搏动了一下,仿佛里面囚禁着某种沉睡的东西,被我的体温惊醒了。
缠好,打了个死结。爹松开手,看也没再看那血绳一眼,端起粗陶碗,把剩下的粘稠液体泼在灶膛里残余的火炭上。
“滋啦——”
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焦糊腥气猛地腾起,瞬间弥漫了整个狭小的灶房,呛得我眼泪直流。火光在浓烟中疯狂跳动、扭曲,映照着爹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像一张僵硬的、没有灵魂的面具。
“睡吧。”他吐出两个字,佝偻着背,掀开布帘走进了里屋,留下我和灶膛里那堆冒着诡异腥烟的灰烬,还有手腕上这根冰冷刺骨、仿佛有生命在搏动的血绳。
那晚,屋外死寂得可怕。连虫鸣都消失了,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闷热,沉甸甸地压在屋顶。手腕上的血绳像一圈烧红的烙铁,又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着脉搏。每一次心跳,都清晰地感觉到它在收紧,在贪婪地吮吸着那点微薄的热量。那浓重的血腥味钻入鼻腔,渗透进每一个毛孔,梦里全是翻涌的血色和无声尖啸的红影。
我蜷缩在硬邦邦的土炕上,听着里屋爹那沉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呼吸,一夜无眠。手腕上的冰冷与搏动,像一种缓慢而残酷的倒计时。
天光,终于还是艰难地撕破了粘稠的黑暗,但投下来的不是暖意,而是一种浑浊的、病恹恹的灰黄色。整个村子像是被浸泡在巨大的、肮脏的尸水里,空气沉闷得吸一口气都带着铁锈和泥土的腥腐味。
爹已经起来了,沉默地站在门边,手里捏着半块硬得能硌掉牙的杂粮饼子。他看了我一眼,目光落在我手腕那圈刺目的暗红血绳上,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缩了一下,随即又归于那片深潭般的死寂。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