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像砂砾摩擦。
村道上早已是人影幢幢。男女老少,全都出来了,脸上笼罩着同一种灰败的、认命般的死气。没人说话,连孩子都紧紧闭着嘴,被大人死死攥着手腕,拖拽着前行。脚步声杂乱而沉重,踏在干燥开裂的泥地上,扬起呛人的尘土。
所有人都在往村西头那片洼地涌去。人流汇成一条沉默而绝望的暗河,涌向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终点——老槐树。
洼地里的景象比往年更加骇人。那棵巨大扭曲的老槐树,此刻被无数条同样暗红发黑的血绳层层缠绕,从粗壮的树干到虬结的树根,密密麻麻,像裹上了一层巨大而丑陋的血痂。树枝上挂满了褪色发黄、写着扭曲朱砂符咒的布条,在无风的空气中诡异地垂着。
树根前方,用烧焦的木炭画出了一个巨大的、歪歪扭扭的圆圈。圈内,几头瘦骨嶙峋的猪羊被捆绑着扔在地上,发出微弱而惊恐的哀鸣,徒劳地挣扎。它们就是今年的“食儿”。圈外,黑压压地挤满了村民,围成了一圈厚厚的人墙,每个人都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圈,眼神里交织着恐惧、麻木,还有一种令人心头发凉的、病态的期盼。
爹粗糙的大手猛地攥紧了我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他不由分说地把我往人群最后面拖拽,一直拖到人墙的最外围,几乎挨到了洼地边缘那些枯死的荆棘丛。这里的空气似乎更冷,带着一股陈年坟土的阴湿气。
“这儿!”他把我按在原地,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站定!低头!别动!别出声!听见没?!”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那目光像两把生锈的刀子,刮得我脸颊生疼。
我僵硬地点点头,心脏在肋骨后面狂跳,几乎要撞碎胸腔。手腕上那圈血绳像活了过来,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爹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我完全无法解读,然后猛地转身,弓着背,像一条滑溜的鱼,挤进了前面黑压压的人群里,迅速消失在攒动的人头之中,只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钉在这片冰冷而空旷的边缘。
洼地中心,村长林瘸子拄着他那根油亮的乌木拐杖,颤巍巍地走到了老槐树下。他穿着那件压箱底的、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绸布长衫,此刻也沾满了泥点和不明污渍。他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干涩嘶哑,像破锣刮过砂石:
“时辰——到——!”
“咚!”
一声沉闷得如同敲在朽木棺材板上的鼓响,猛地撕裂了死寂!那声音来自洼地边缘一个佝偻的老鼓手,他枯瘦的双臂抡起鼓槌,用尽全身力气砸向蒙着陈旧兽皮的鼓面。
“咚咚咚!咚咚咚!”
鼓点骤然密集起来,癫狂、混乱、毫无章法,像垂死者濒危的心跳,又像无数只鬼爪在疯狂地抓挠着人的耳膜和神经。人群瞬间骚动起来!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围在炭圈外的人墙猛地开始了晃动、旋转。
没有舞蹈的美感,只有原始的、被巨大恐惧催生出的肢体痉挛。男人们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低吼,双臂僵硬地挥舞,脚步沉重地踏着地面,扬起一片片尘土。女人们披头散发,面孔扭曲,身体像风中的枯草一样疯狂地扭摆、抖动,发出意义不明的、尖锐刺耳的哭嚎或尖啸。他们的动作笨拙、狂乱、毫无协调,被那催命的鼓点驱赶着,像一群被无形的线操控着、即将走向毁灭的木偶。
空气被搅动,弥漫的尘土混合着牲口粪便的骚臭、汗液的酸腐,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甜腻的血腥味。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得极大,瞳孔在浑浊的眼白里疯狂地颤动,死死盯着炭圈内那些徒劳挣扎的牲畜,仿佛那是他们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又仿佛是地狱之门开启前最后的祭品。
“血蝶!血蝶要来啦!”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撕裂般的尖叫,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人群里压抑到极致的恐惧。
“神树啊!收下祭品吧!”一个老妇人扑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坚硬的泥地上,鲜血直流,她却浑然不觉,只是疯狂地嘶喊。
“别过来!别过来啊!”一个壮汉抱着头蹲下,身体筛糠般抖动着,发出呜咽。
癫狂的舞动、凄厉的哭喊、绝望的祈祷、失禁的恶臭……所有的一切都在这沉闷的洼地里发酵、蒸腾、爆炸!形成一股巨大而混乱的声浪和扭曲的视觉漩涡,几乎要将人的理智彻底撕碎、吞噬。我站在最外围,像被隔绝在另一个冰冷的世界,恐惧像冰水一样浸透四肢百骸,胃里翻江倒海。手腕上的血绳搏动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清晰,那冰冷的触感似乎要钻进骨髓里去。
就在这时,洼地深处,老槐树那盘根错节的巨大根系下,毫无征兆地,泥土开始松动。
不是普通的翻动。是无声的、诡异的隆起。黑色的、油亮的泥土像沸腾的沥青一样鼓起一个个拳头大小的包,然后悄无声息地破裂。没有声音,没有预兆,只有一片刺目的、浓得化不开的猩红,如同地狱深处涌出的血泉,瞬间从那无数破开的泥洞里喷薄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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