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下午,琴房区三号楼。
阳光斜穿过走廊尽头的窗户,在地板上切出一块块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松香味,混着旧木头和纸张特有的气味。琴声从各个房间里飘出来,交织在一起——这边是肖邦的练习曲,那边是琵琶轮指,再远处还有人在试唱,音阶爬得高高的,有点抖。
最里头那间小琴房,门虚掩着。
杨帆站在钢琴边,弯着腰,手指在琴键上轻轻点着:“这里,这个和弦要再轻一点。像这样。”
他弹了一遍。
琴声很轻,柔柔的,像羽毛落在水面上。
坐在琴凳上的小男孩点点头,大概七八岁,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手指细细的。他跟着弹了一遍,比刚才好多了,但还不够。
“对,就这样。”杨帆拍拍他的肩,“记住,这段不是在说‘我多厉害’,是在说‘我有点难过,但不想让别人知道’。懂吗?”
小男孩眨眨眼,似懂非懂。
杨帆笑了。他今年二十四岁,瘦高个子,头发理得很短,左边眉骨有道浅浅的疤——小时候爬树摔的。穿着学院统一的深蓝色助教制服,胸前别着工牌:杨帆,民乐系助教,编号037。
工牌照片里的他更年轻些,眼神里还有点怯生生的。那是六年前,他刚进学院的时候。
“杨老师。”小男孩忽然抬头,“您小时候也弹不好琴吗?”
杨帆愣了一下,然后笑出声:“何止弹不好。我第一节课,把老师气走了。”
“真的?”
“真的。”杨帆直起身,看向窗外,“那时候我十岁,在贵州山里。学校就一架破风琴,键都按不下去。我是跟着村里老歌师学的,只会唱山歌,不懂什么乐理。”
他顿了顿,想起那个下午。
烈日,土操场,临时搭的舞台。他穿着阿妈缝的土布衣服,赤着脚,唱了一首《映山红》。唱完了,台下那个从北京来的评委站起来,走到他面前,蹲下身问他:“孩子,你想学音乐吗?”
他想啊,怎么不想。做梦都想。
“后来呢?”小男孩问。
“后来……”杨帆收回目光,“后来我参加了基金会的选拔赛,拿了第一名。再后来,就来了这里。”
六年了。
从贵州那个连电都不稳定的小山村,到北京,到这座亚洲最好的音乐学院。有时候半夜醒来,他还会掐自己一把,怕是在做梦。
琴房门被轻轻敲响。
“杨助教在吗?”
杨帆回头,看见教务处的李老师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个文件夹。
“在。李老师您说。”
“下周的公开课,系里安排你上。”李老师走进来,把文件夹递给他,“主题是‘少数民族音乐元素的现代转化’。教案周五前交。”
杨帆接过文件夹,翻开看了看。里面是详细的要求,还有听课名单——后面几个名字让他手指紧了紧。有系主任,有几位客座教授,还有……凌院长。
“凌院长……也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干。
“凌院长这学期要听所有青年教师的课。”李老师拍拍他的肩,“别紧张,正常讲就行。院长人好,不挑刺。”
人好。
杨帆当然知道凌院长人好。六年前,就是凌院长亲自批了他的全额奖学金。录取通知书寄到山里那天,阿爸拿着那张纸,手抖得像是捧着一团火。
“我……我尽力。”他说。
李老师走了。琴房里又安静下来。
小男孩仰头看他:“杨老师,您紧张吗?”
“有点。”杨帆老实承认。
“为什么呀?您都当老师了。”
为什么?
杨帆坐回琴凳上,手指无意识地按着琴键。低音区,几个沉沉的音符,闷闷的。
因为他怕。
怕讲不好,怕辜负了那张奖学金,怕对不起当年蹲在他面前问他“想不想学音乐”的那个评委。更怕对不起凌院长——那个把他从山里带出来,给了他人生另一种可能的人。
“老师。”小男孩拉拉他的袖子,“您弹首曲子给我听吧。就弹您最拿手的。”
杨帆看看他,笑了:“想听什么?”
“听……听您小时候唱的那首。山歌。”
杨帆想了想,手指落在琴键上。
他没弹山歌。他弹了首改编过的侗族大歌,融合了钢琴和一点点电子音效。旋律还是那个旋律,古老的,悠远的,但编曲年轻了,有活力了。
琴声在小小的琴房里流淌。
小男孩听得入神,眼睛睁得圆圆的。
杨帆闭着眼弹。手指自己会动,像有记忆。他想起小时候,跟着寨子里的歌队去“走寨”,几十个人站在鼓楼下,不用指挥,不用乐谱,一开口就是一片山一片海的声音。
那时候他问老歌师:“咱们的歌能传多久?”
老歌师抽着旱烟,眯着眼看远山:“能传多久?你传给你娃,你娃传给他娃,就这么传下去。只要有人还唱,歌就死不了。”
琴声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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