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音符在空气里颤了颤,散了。
杨帆睁开眼,看见小男孩还张着嘴,愣愣的。
“好听吗?”他问。
“好听!”小男孩用力点头,“跟平时听的歌都不一样。像……像山在唱歌。”
杨帆心里一暖。
值了。
这些年所有的苦都值了。练琴练到手指磨破的疼,冬天琴房没暖气冻得发抖的冷,听不懂乐理急得抓头发的烦——都值了。
因为有人听懂了。
有人听见了山的声音。
“好了,今天课就到这里。”杨帆站起来,“回去把这段再练练,下周我检查。”
“嗯!”小男孩抱起琴谱,走到门口,又回头,“杨老师。”
“嗯?”
“您一定能讲好公开课的。我相信您。”
说完,一溜烟跑了。
杨帆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门口,看了很久。
然后他拿起那个文件夹,翻开,盯着凌院长的名字。
怕什么。
他对自己说。
你从山里走到这里,不是为了怕的。
周五下午,教案截止日。
杨帆坐在教师办公室的角落里,对着电脑屏幕发呆。文档开了七八个,全是半成品。桌上摊着十几本参考书,有的翻开了,有的合着,乱七八糟。
“还没写完?”对面桌的陈老师探头问。
陈老师教西方音乐史,五十多岁,脾气好,最爱说的一句话是“音乐是时间的艺术”。
“写不出来。”杨帆抓抓头发,“总觉得差点什么。”
“差什么?”
“差……”杨帆说不出来。
就是觉得不对。教案是完整的,知识点是齐全的,例子也准备了,可就是不对。像炒菜,材料都齐了,火候也够,可吃起来就是少了那点锅气。
陈老师站起来,走过来看他的屏幕。看了几分钟,拍拍他的肩:“你啊,想太多了。”
“啊?”
“你在想着怎么‘讲好课’。”陈老师说,“想着怎么让院长满意,让系主任点头。但你没想,你要讲给谁听。”
杨帆愣了。
“台下坐的是学生。”陈老师指指窗外,操场上正有学生三三两两地走,“他们来听课,不是来听你展示多渊博,是来学东西的。你当年为什么来学院?”
为什么?
因为想学音乐。因为想把自己从小听到的那些声音,让更多人听见。
“明白了。”杨帆说。
“明白就好。”陈老师走回座位,“记住,上课不是表演,是对话。是你跟学生,你跟你自己,还有你跟音乐之间的对话。”
杨帆盯着屏幕,看了很久。
然后他把所有文档都关了。
新建一个。
标题打上:我们为什么需要听山的声音?
开始写。
这次写得顺了。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嗒嗒嗒嗒,像下雨。他想起了很多事——寨子里的鼓楼,歌队老人们脸上的皱纹,第一次听到自己录的侗歌被编成现代曲目时的震撼。
还有凌院长说过的一句话。
那是他大二那年,有次在走廊里碰到院长。他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院长却停下来,问他:“最近在做什么课题?”
他说在研究侗歌的复调结构。
院长点点头,说:“好好研究。那些声音不只是声音,是活着的文化。你要做的不是把它做成标本,是帮它继续活着。”
帮它继续活着。
杨帆停下了打字。
他看着屏幕上自己刚写的一段话:“当我们把少数民族音乐元素‘拿过来’用时,我们不是在掠夺,是在邀请。邀请这些古老的声音加入现代的对话,告诉它们:你们没老,你们还能唱,还能被听见。”
对了。
这就是他要讲的。
不是“怎么转化”,是“为什么要转化”。不是技术,是态度。
他写完了。点击保存,打印。
拿着还温热的教案走出办公室时,天已经擦黑了。走廊里亮起了灯,暖黄色的光。琴房里的琴声还没停,有人还在练,很执着地重复着同一段旋律,错了,重来,又错了,再重来。
杨帆听着,笑了。
当年他也是这样。
公开课安排在周二下午两点。
阶梯教室坐满了。前面几排是学生,后面是老师,还有几个杨帆不认识的生面孔——可能是外校来观摩的。系主任坐在第三排,戴着老花镜在看材料。凌院长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军装常服,肩章上的金星在教室灯光下闪着沉稳的光。
杨帆走上讲台时,腿有点软。
他深吸一口气,把U盘插进电脑,打开课件。第一页是标题:我们为什么需要听山的声音?
“同学们好。”他开口,声音比想象中稳,“今天我想跟大家聊聊,当我们谈论少数民族音乐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他点开第一段音频。
是原始的侗族大歌录音,没有伴奏,纯粹的人声。几十个人,多声部,像山风穿过树林,像溪水流过石头。古老,质朴,有一种直击人心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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