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集:心住众生
双经渡正蹲在医棚角落分拣药材,指尖捻着晒干的青蒿,鼻翼微动——这味药采自后山背阴处,带着晨露的清苦气,正是治温疟的要药。他将青蒿归进竹篮,抬头时撞见随安捧着陶罐进来,罐沿还冒着白汽。
“先生,刺史大人让人送了新熬的米汤,加了您说的山药片。”随安把陶罐放在石桌上,瓷碗碰撞发出清脆的响。这半月来,刺史府送来的吃食从糙米饭变成掺了杂粮的粥,如今竟添了滋补的山药,变化都藏在这些细微处。
双经渡擦了擦手,刚要说话,医棚外忽然传来喧哗。一个穿青布袍的中年男人被几个百姓围着,看衣饰像是刺史府的文书。那文书扯着嗓子喊:“都让让!刺史大人亲临,闲杂人等退开些!”
随安手一抖,瓷碗险些落地。双经渡按住他的手腕,指尖传来少年人急促的脉搏——这孩子自小在山里长大,见了官差总有些发怵。“《内经》说‘心者,君主之官也’,心定了,气就顺了。”他轻声道,随安的脉搏果然缓了些。
脚步声由远及近,刺史李嵩穿着常服,身后跟着两个衙役,没了往日的官威,倒像个寻常士绅。他目光扫过医棚,见地上铺着干草,十几个患者或坐或卧,有人喝药,有人咳嗽,却不见往日的哭嚎,反倒有种奇异的安宁。
“李大人。”双经渡起身合十,语气平和。
李嵩点点头,视线落在墙角熬药的陶釜上。釜里的药汤咕嘟作响,热气裹挟着黄芩、连翘的苦香漫出来。“听说……邻县的疫症控制住了?”他声音有些干涩,像是不太习惯这样温和的问话。
“是,今早收到随安徒弟带回的信,新增病例已不足十人。”双经渡侧身让他看案上的信笺,字迹是随安的,歪歪扭扭却透着认真,“他们按‘清热透邪’的方子加减,又用了虢州送去的柴胡,总算稳住了。”
李嵩盯着信笺上的“柴胡”二字,喉结动了动。半月前双经渡求他调拨药材时,他还在犹豫——那批柴胡是去年冬藏的陈药,本想留着给府里人备着,万一虢州疫情反复呢?可如今想来,若邻县疫情失控,流民涌入虢州,这点药材又顶什么用?
“那些痊愈的邻县人……”李嵩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昨日来府里道谢,说你教他们煮的‘防疫汤’很管用。”他说的防疫汤,是双经渡用苍术、艾叶配的,让百姓煮沸后熏蒸屋子,借药气驱散秽浊,原是《内经》里“正气存内,邪不可干”的法子。
双经渡笑了笑:“不是我教的管用,是他们信了才管用。就像这药汤,若患者觉得是毒药,喝下去反倒添堵;若信它能治病,药气自能顺着经脉走。”他拿起一片晒干的陈皮,“大人您看,这陈皮放得越久,燥性越缓,就像人心,躁气平了,才能看清路。”
李嵩没接话,走到一个正喝药的老汉身边。老汉见了他,慌忙要起身,被他按住。“喝你的。”李嵩看着老汉把黑褐色的药汤一饮而尽,眉头都没皱一下,忍不住问:“不苦?”
老汉咧嘴笑,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床:“苦!可先生说,苦能败火,就像早年家里遭灾,日子苦得很,熬过去就甜了。”他指了指墙角的老妇,“张婆比我苦多了,儿子没了,不也熬过来了?”
李嵩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老妇正蹲在火堆旁翻药材,银发在火光里泛着白。他想起半月前,这老妇抱着儿子的尸体在医棚外哭,谁劝都没用,是双经渡每日蹲在她身边念经文,又带她看其他患者如何撑过来。如今她虽不常说话,却把药草晒得比谁都干,煎药的火候也掐得最准。
“她……”李嵩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金刚经》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双经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张婆先前住‘丧子之痛’里,怎么走都走不出来;如今住‘帮人熬药’里,反倒踏实了。人心就像这医棚,塞满了愁绪,就容不下生机;腾空了,才能住进别的东西。”
李嵩转身看他,忽然发现这游方僧人穿的僧袍袖口磨破了边,脚上的草鞋沾着泥,可那双眼睛亮得很,像藏着星子。“你做这些……图什么?”他终于问出了憋了许久的话,“既不求官,又不要钱,连百姓送来的布匹都退回去大半。”
双经渡弯腰,把散落的药材归拢到一起:“大人您当刺史,图什么?”
李嵩一怔:“自然是为朝廷效力,保一方平安。”
“那我也一样。”双经渡直起身,目光扫过医棚里的患者,“他们是朝廷的百姓,保他们平安,不就是为朝廷效力?至于钱帛……”他指了指窗外,“您看天上的云,聚了又散,从不会为了留住形状发愁;人若总想着攒东西,心就成了装杂物的库房,哪还有地方住‘众生’?”
“住众生……”李嵩喃喃重复着这三个字,忽然想起去年黄河决堤,他连夜组织百姓筑堤,三天三夜没合眼,那时心里只有“不能让水漫进城”,哪想过功劳俸禄?后来堤筑成了,百姓跪在地上喊“青天大老爷”,那滋味,比上司的嘉奖舒坦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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