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洒在贾府层层叠叠的亭台楼阁之上。已是三更时分,白日里的喧嚣与浮华尽数沉寂,只余下巡夜婆子偶尔拖沓的脚步声与远处打更人模糊的梆子响,在空旷的庭院中回荡,更添几分深宅大院的幽寂。
沈云裳却未安寝。
她独坐窗前,一盏孤灯如豆,晕黄的光线勉强照亮她清丽却难掩倦色的侧脸。窗外,晚风掠过竹丛,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情人夜语,又似冤魂低泣。她手中无意识地捻着一方素绢,上面绣着几竿墨竹,原是闺中闲来无事的消遣,如今看来,那竹枝瘦硬,倒像是在这富贵牢笼中勉力维持的风骨。自踏入这朱门绮户,成为贾世清众多妾室之一,她便知前程似海,却也深知,这海底暗流汹涌,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咳咳……”一阵略带压抑的咳嗽声从内间传来,是她带来的小丫鬟染墨,白日里贪玩着了凉。沈云裳起身,倒了杯温水,轻步走过去,探了探染墨的额头,微微发烫。她心中一阵烦闷,这府里虽锦衣玉食,但想寻个可靠的大夫给下人瞧瞧病,却也需看主母秦玉娥的脸色,层层报备,麻烦得紧。
正思忖着明日如何开口,忽听外间传来一阵异样的喧哗,起初细微,继而变得嘈杂,人声、脚步声、器物碰撞声混成一片,隐隐还夹杂着尖锐的惊呼。
“走水了!走水了!库房那边走水了!”
这喊声如同惊雷,炸破了夜的宁静。沈云裳心头猛地一紧,霍然起身。库房?那可是贾府命脉所在,历年积蓄的银钱、账册、贵重物品、乃至一些见不得光的往来文书,多半囤于彼处。一旦有失,非同小可!
她快步走到门边,拉开一条缝隙向外望去。只见东南方向天空已被映成一片诡异的橘红色,浓烟滚滚,直冲云霄,火势显然不小。府中瞬间乱作一团,灯笼火把次第亮起,如同流动的星河,慌乱的人影在光影中穿梭奔跑,呼喝声、泼水声、哭喊声交织,将往日的秩序击得粉碎。
沈云裳略一沉吟,迅速回身,取了一件厚实的斗篷披上,又用冷水帕子敷了敷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对闻声惊醒、吓得瑟瑟发抖的染墨低声道:“待在屋里,锁好门,无论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语气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踏出房门,一股混合着焦糊味的灼热空气扑面而来。她并未像无头苍蝇般冲向火场,而是沿着抄手游廊,避开了主要的人流,选择了一条相对僻静的小路,向库房方向迂回靠近。她需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场火是意外,还是……人为?
越靠近库房区域,热度越高,火光几乎映亮了半边天。只见那连片的库阁已被烈焰吞噬了大半,火舌疯狂舔舐着木质结构,发出噼啪的爆响,梁柱倒塌之声不绝于耳。数十名小厮、仆役正排成长龙,从附近的水井、池塘取水传递,奋力扑救。水龙车也被推了过来,粗壮的水柱射向火焰,却如同杯水车薪,瞬间被蒸腾成白茫茫的水汽。
贾世清站在离火场稍远的一处空地上,身着寝衣,外头胡乱罩了件锦袍,头发散乱,脸色在火光映照下铁青得可怕。他双目赤红,死死盯着那熊熊燃烧的库房,拳头紧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里面,有他半生钻营、巧取豪夺积累下的巨大财富,是他贾家富贵和权力的根基!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快救火!我的银子!我的账本!” 他嘶哑地怒吼着,声音因焦急和愤怒而扭曲,全然没了平日里的儒商风度。管家贾忠在一旁弓着身子,满头大汗,不住地指挥催促,声音已然喊破。
正室夫人秦玉娥也赶到了。她衣着倒是齐整,显然是匆忙间整理过的,发髻一丝不乱,只是脸色苍白如纸,被两个贴身嬷嬷搀扶着,身形微微颤抖。她看着那冲天大火,眼神里充满了惊恐,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忧虑。库房若毁,贾家元气大伤,她这个主持中馈的主母,首当其冲要承担责任。更重要的是,那里面的东西……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佛珠,嘴唇翕动,无声地念着佛号。
“老爷,夫人,莫要急坏了身子,这天灾人祸,谁又能预料得到呢?” 一个娇柔婉转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刻意的安抚,却又隐隐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
沈云裳循声望去,只见陆月柔也袅袅娜娜地来了。她穿着一身水红色的绣襦罗裙,外面披着银狐裘的斗篷,妆容精致,发髻上的步摇在火光下熠熠生辉,与周遭的慌乱格格不入。她走到贾世清身边,柔弱无骨般地想要靠上去,却被贾世清烦躁地一把推开。陆月柔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和怨怼,随即又换上泫然欲泣的表情:“这可如何是好……库房里还有妾身才得的那几匹蜀锦和头面首饰呢……”
沈云裳冷眼旁观,心中疑窦丛生。陆月柔最爱奢华,平日得了好东西,恨不得立刻用上,怎会将新得的蜀锦和头面长久放在库房?此言看似心疼财物,实则更像是一种撇清,暗示她的损失,将自己摘出可能的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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