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汉寿亭侯府。
浓重的药味如同无形的枷锁,沉甸甸地笼罩着这座昔日门庭若市、如今却异常冷清的府邸。
关羽半卧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身上盖着蜀锦薄被。
那张曾经令天下英雄胆寒、如同重枣般威严赤红的脸庞,此刻却透着一层病态的蜡黄,颧骨高耸,眼窝深陷。
昔日如墨染般浓密的美髯,也似乎失去了光泽,有些凌乱地铺散在胸前。
剧痛,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他右肩的旧创。
那是在麦城突围时,被潘璋麾下神射手一记刁钻冷箭所伤,箭头淬毒,几乎伤及筋骨。
虽经神医华佗全力救治,捡回性命,但这深入骨髓的剧痛和右臂难以抑制的麻木与颤抖,却成了他心头挥之不去的阴霾。
更深的痛,是心伤。
荆州!他镇守半生、视为基业的荆州!竟在他手中陷落!
若非陈到那小子…
想到那支如同神兵天降、撕裂血雾的白毦兵,想到那个浑身浴血、硬生生将自己从乱刀丛中背起的年轻将军…
关羽紧闭的双眼微微颤动,牙关咬得更紧。
这救命之恩,如同滚烫的烙印,灼烧着他那颗曾经睥睨天下的骄傲之心。
是感激,更是…
一种难以言喻的耻辱!
他关云长,竟沦落到要靠一个后生晚辈拼死相救的地步!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外。
“君侯,末将陈到,前来探视。”
年轻的声音传来。
关羽猛地睁开眼,那双卧蚕眉下,原本如同冷电般的丹凤眼,此刻虽依旧锐利,深处却沉淀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低沉:“进来。”
门被轻轻推开。
陈到一身玄色常服,未着甲胄,只腰间悬着那柄不离身的“惊鸿”剑。
手中提着一个食盒,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带进一缕室外微寒却清新的空气。
“君侯今日气色似好了些。”
陈到将食盒放在榻边矮几上,打开盖子,一股浓郁的参鸡汤香气弥漫开来,稍稍冲淡了室内的药味。
他动作自然地舀了一碗,双手奉上。
关羽没有立刻去接。
他的目光落在陈到那双骨节分明、布满新旧伤痕的手上,又移向他年轻却已刻上风霜痕迹的脸庞。
麦城血战那夜的景象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震天的喊杀,冰冷的刀锋,绝望的黑暗…
还有这只手,死死攥住自己甲胄,将他拖出地狱的坚定力量。
“坐。”
关羽最终只吐出一个字,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几分拒人千里的冰冷。
他接过碗,滚烫的碗壁熨帖着掌心,驱散了一丝寒意。
陈到依言在榻旁一张胡凳上坐下,腰背挺直如松。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关羽缓慢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汤匙送到唇边。
那昔日能挥动八十二斤青龙偃月刀如若无物的右臂,此刻连舀起一勺汤都显得如此艰难。
“君侯肩伤,需循序渐进。华佗先生言,每日辅以导引之术,活络筋骨,假以时日,必能恢复如初。”
陈到声音平静,打破了沉默。
“如初?”
关羽放下汤匙,碗中清亮的汤面映出他疲惫而自嘲的脸。
“肩伤或可痊愈,这心头之伤…
这失地之辱…如何如初?!”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悲愤,牵动了伤口,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蜡黄的脸瞬间涨红。
陈到没有慌乱,只是默默递上一方干净的素帕,待关羽喘息稍定,才缓缓开口。
“末将斗胆,敢问君侯,可还记得淮阴侯韩信?”
关羽丹凤眼猛地一眯,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刺向陈到。
“陈前将军何意?拿那胯下匹夫来类比关某?!”
语气中带着被冒犯的怒意。
“末将不敢。”
陈到迎着那逼人的目光,神色坦然,并无退缩。
“末将所思,乃是垓下之战后,高祖欲烹韩信之旧事。”
他顿了顿,目光沉静如水:“彼时韩信,功高震主,手握重兵,其势足以裂土封王,其威足以倾覆汉室。”
“然高祖一纸诏令,伪游云梦,轻骑入楚,韩信束手就擒,空有擎天之勇、盖世之谋,终成未央宫阶下囚徒。何也?”
关羽的眉头紧锁,怒意稍敛,眼中闪过一丝思索。
这段典故,他自然知晓。
“非韩信无力反抗。”
陈到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历史的冷静,“乃其心志已为‘功高’、‘威重’所蒙蔽,自恃无敌,不察君王之忌惮,不虑群臣之构陷”
“更…未能审时度势,看清高祖削平诸侯、收归兵权之大势所趋!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身死族灭,为天下笑!”
他的目光直视关羽。
“君侯之失荆州,末将斗胆妄言,岂非亦有此因?君侯威震华夏,水淹七军,令曹贼几欲迁都以避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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