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玉兰浑浊如蒙尘玻璃珠般的眼睛,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儿子身上。
姬忠楜脸上那种纯粹的、只为琴音而生的欢愉,是她这半生颠沛流离、浸透凄苦的岁月里,极少见到的。
这快乐像一束微弱却执拗的光,骤然刺破心头浓得化不开的阴霾,让她枯涩干裂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艰难地拉扯出一点细碎如蛛网的纹路。
可这微光转瞬即逝,如同风中残烛,旋即又被更深更沉的忧虑覆盖——拉琴的片刻欢愉,能当饭吃么?
能填饱培云和两个小孙女咕咕作响的肚子么?这敲锣打鼓、热火朝天的食堂,这号称的“好光景”,真能长久么?
她不知道答案,只觉得心头那点刚被琴弦拨亮的暖意,转瞬间就被庞大的茫然和冰冷的现实吞噬了。
她深深埋下头,碗里漂浮的几片黄菜叶,在浑浊汤水中扭曲变形,像一张张无声嘲弄的脸。
“忠楜哥!拉得真不丑!再来一个!”
“对!再拉个《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那个提气!”
一曲终了,短暂的寂静后,叫好声、鼓掌声如平地惊雷轰然炸响,震得食堂茅草顶簌簌落灰。小伙子们兴奋地拍着大腿,姑娘们眼里闪着光,脸颊因激动泛起红晕。这日子苦是苦,肚子里没油水,空落落地响,可姬忠楜这二胡一响,心里积压的憋闷、茫然,好像真被这清亮弦音冲淡了些,凭空生出些热乎劲儿和虚渺却诱人的盼头,仿佛那“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好日子,就在这琴音尽头等着呢。
姬忠楜黝黑的脸膛也泛着红光,带着庄稼人特有的腼腆,却又被这热情点燃了心头的火。
他站起身,清了清嗓子,目光在几张熟面孔上扫过,最后精准地钉在角落一个正埋头收拾碗筷、矮壮敦实的青年身上:
“田慧龙!田慧龙同志!”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即兴快板的脆亮节奏,手掌在膝盖上“啪啪”拍打起来,清脆如炒豆:
“哎!竹板这么一打呀,别的咱不夸, 夸一夸,咱食堂的好当家! 田慧龙,觉悟高,喂猪有妙招, 起早又贪黑,猪圈勤打扫! 糠菜变精料,猪崽肥又壮, 集体生活好光景,猪肉满锅香喷喷!嘿!香喷喷!”
被点名的田慧龙猛地抬头,憨厚的脸膛“腾”地红透,直烧到脖子根。
他局促地搓着粗糙的大手,指缝里还沾着油渍,下意识想往后缩,却被几个看热闹的伙伴嬉笑着推搡出来。
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咧到耳根,那憨笑里透出被集体认可、当众表扬的神采,仿佛快板词里那“香喷喷”的猪肉香已钻入鼻孔,化作了实实在在的荣光。
食堂里气氛沸腾到顶点,笑声、叫好声、拍桌子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这即兴快板,像一把撒进滚油的盐粒,噼啪作响,把庞世贵嘴里那些虚无缥缈的大词儿,炸成了眼前活生生、热腾腾、带着猪圈气味和汗水的具体功劳。
庞世贵站在条凳上,看着这意外烘托起来的热烈场面,脸上那点因宣讲被打断的不快迅速被志得意满的笑容取代。
他挺了挺腰板,双手叉腰,下巴微抬,仿佛这一切都是他领导下的成果,是他所指“康庄大道”上结出的头一枚甜果。
就在喧腾如烈火烹油,人声鼎沸欲冲破云霄之际,食堂后厨那扇被油烟熏得黢黑的小门,“吱呀——”一声,带着悠长喑哑的呻吟,被缓缓推开了。
昊文兰走了出来。
她穿着洗得发白、几乎褪尽原本靛蓝色的旧罩衫,身形已明显变化,小腹处衣料被微微撑起柔和的弧度,显露出几个月身孕。
她手里端着沉甸甸的粗陶盆,里面是刚淘洗好的白萝卜,水灵灵的萝卜表皮还挂着水珠,在昏光下折射微光。
她的出现,像一道无声、沉静而冰凉的溪流,瞬间平息了食堂里翻腾喧闹的声浪。
众人目光齐刷刷转向她,那目光里有熟稔、善意,更带着对“管账先生”本能的敬畏与依赖。
她身上有种沉稳、内敛、与周遭狂热格格不入的冷静,却又让人无法忽视,如同喧嚣闹市中的静默磐石。
昊文兰脸上没什么表情,平静得像洪泽湖无风时的水面,不起一丝涟漪。
她将陶盆稳稳放在一张空条凳上,发出“哐当”闷响。这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带着沉甸甸的质感,压住了残余嘈杂,让最后几个喧哗者也闭了嘴。她目光平静扫过攒动的人头,眼神既不锐利也不闪躲,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到每个人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珠算班,今儿下半晌,老地方。学‘六归’。”
没有多余煽动,没有鼓舞口号,只有最清晰的时间和最具体的学习内容,简洁得像账本上一笔收支。
“哗啦”轻响,她放下陶盆的动作干脆利落,像下达了一道不可违抗、关乎生计的指令。
几个早已等候在角落、手里紧攥着用木片和黄豆串成的自制小算盘的年轻姑娘,立刻清脆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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