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村公所前的人群慢慢散去,可那股令人窒息的闷热还缠绕在姬忠楜的心头。
他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羞愤的红雾。
周围那些同村伙伴们或同情、或惋惜、或暗自庆幸的目光,庞世贵那张故作正经却分明带着刺的瘦长脸,还有老赵那不容更改、沉甸甸的判决,像一张无形又坚韧的蛛网,把他这只刚想振翅的飞蛾牢牢困在中央,动弹不得。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粗糙的麻,又干又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最终,他猛地一跺脚,脚下扬起一小股尘土,转身用力拨开人群,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单薄的背影在昏黄的光线里拉得老长,充满了不甘和屈辱,真像一头在争斗中落败、仓皇逃入草丛的受伤小兽,眨眼就消失在了村道的拐角。
田聚选看着他跑远,心里不是滋味,狠狠剜了庞世贵一眼,压低声音斥道:“就你话多!显着你了?”
庞世贵却毫不在意,反而得意地挺了挺那并不厚实的胸脯,转向老赵和剩下的人,用一种总结陈词、自以为是的口气扬声道:
“年轻人嘛,有热情是好事,但更要服从组织安排!咱们贫下中农,最听党的话,最守规矩!是不是啊,赵干事?”
老赵眼皮都没抬,根本没理会他这番表功,只是用铅笔在本子上“姬忠楜”三个字上,重重地划了一道粗黑的横线,仿佛连同那个年轻人的希望一并勾销了,然后从胸腔深处,沉沉地叹了口气。
姬忠楜像一阵裹挟着尘土和怒气的狂风刮进了自家院子。
他径直冲到院子角落,那里堆着刚收上来、准备打豆子的豆秸垛,散发着一股干草的清香,但这味道此刻只会让他更加烦躁。
他一把抄起靠在墙边那柄桑木连枷,沉重的木柄和用牛皮绳编扎的竹排头握在手里,沉甸甸、凉冰冰的。
他走到院子中央那块被磨得光亮的青石板前,——这是平时捶打谷物的地方,也是他此刻唯一能发泄的战场。
“呼——啪!”
“呼——啪!”
忠楜紧咬着后槽牙,嘴唇抿得没了血色,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机械地、发狠地一遍遍抡动着沉重的连枷。
汗水很快浸透了他那件单薄的粗布褂子,紧紧贴在因用力而绷紧、贲张着年轻肌肉的脊背上。
他每一次奋力抡臂,每一次狠命砸下,都仿佛要把那被当众拒绝的难堪、被庞世贵阴阳怪气嘲弄的愤怒、还有那满腔报国无门、壮志难酬的憋闷,统统砸进这默然承受的冰冷石头里!
堂屋门口,虞玉兰正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就着最后一点微弱的天光,仔细地缝补着忠楜一条磨破了膝盖的裤子。
针线在她那因常年劳作而粗糙却依旧灵巧的手指间稳稳地穿梭。
她低垂着眼睑,目光全部落在手中那粗糙的土布裤子上。
这布,是她自己一手一手纺线、一梭一梭织出来的。
这破洞,是儿子在地里不知疲倦、拼命劳作时磨破的。
她细细地、密密地缝着,用最结实的线脚,仿佛要把一个母亲所有的担忧、无尽的不舍,还有那说不清道不明、却沉甸甸压在心头的不安与隐痛,都一丝不苟地、密密实实地缝进这方寸的补丁里。
院子里,忠楜的喘息声越来越粗重,像拉破的风箱,砸击的力道却丝毫不减,反而一下比一下更狠,更绝。
那“呼——啪!呼——啪!”的单调而执拗的声音,在渐渐浓重起来的暮色里,显得格外刺耳,也格外孤独。
虞玉兰终于缝完了最后一针,用牙齿“咯噔”一声咬断了线头。
她慢慢抬起头,望向院子里那个被汗水彻底湿透、像一头陷入绝境般疯狂发泄的小困兽。
昏黄的光线下,儿子的侧脸线条绷得像石头,紧抿的嘴唇成了一条倔强而又脆弱的直线。
“砸吧,”她忽然开口,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却异常平静。“把心里的火气,都使出来。使完了,心里松快了,吃饭。”
忠楜抡起的连枷骤然僵在了半空。
他猛地扭过头,汗水模糊的视线直直看向母亲。
他看不清母亲脸上具体的表情,只看到暮色中一个沉默而坚毅的轮廓,坐在那里,像一座山。
那轮廓里,没有他预想中的责备,也没有空洞的安慰,只有一种他此刻还无法完全理解的、沉甸甸的平静。
虞玉兰站起身,轻轻拍了拍裤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转身默默走进了灶房。
划亮火柴,点燃柴禾,塞进灶膛。
橘红色的火苗重新跳跃起来,映照着她沉默而坚毅的脸庞,眼神里藏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锅里的水开始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响,慢慢变成咕嘟,像一声悠长而无奈的叹息,在小屋里弥漫开来。
日子,就像门前那南三河的水,表面看着平静无波,实则日夜不停、悄无声息地向前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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