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子滚烫的热流“嗡”地一下冲上了虞玉兰的眼眶,她急忙偏过头去,望向自家屋顶上那缕袅袅升起的、淡青色的炊烟。
那烟柱在澄澈得像水洗过一样的蓝天下,笔直地向上,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安稳劲儿。
她再转过头时,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乎听不出来的颤音,但那底子却是沉甸甸的、更有分量了:
“傻小子,真正的体面,可不是挂在红绸子扎的牌位上的虚名,也不全靠那顶沉甸甸的‘官帽子’来撑着呢。”
说完,她抬脚就往家走,推开那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每次都会“吱呀”一声打招呼的院门,径直走向烟火气最浓的灶台。
灶膛里的火苗正欢实地舔着锅底,映得她脸上也暖烘烘的。
“你爹他呀……”
虞玉兰一边往灶里添了把柴火,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儿子听,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他要是能亲眼瞅见咱家地头新打的那架犁,木头茬子都是新崭崭的,泛着亮光,闻着都有一股子木头的清香味儿。
要是能看见忠兰写的字,那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写的都是往后的盼头。
能听见忠云那丫头唱的歌,就算调子跑到南天门去了,那股子欢实劲儿也让人心里头亮堂。
能看见你扛着锄头,把咱自家那几亩地刨得又松又软,黑油油的泥土翻着浪花……”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喉咙里有些发紧,带着点温柔的鼻音:
“那他心里头的高兴劲儿啊,比看见你娘我戴上十朵大红花、坐上十回八抬大轿,都要足实得多!都要欢喜得多!”
灶屋里,柴火噼啪作响,跳跃的火舌把锅底舔得乌黑锃亮,也将整个屋子映照得一片暖融融的红光。
蒸笼的缝隙里,开始冒出丝丝缕缕的白汽,那汽越来越浓,带着新麦才有的、醇厚而踏实的甜香,渐渐弥漫开来,暖意和香气混在一起,醉人得很。
大女儿姬忠兰正乖巧地坐在灶门前的小板凳上,握着妹妹姬忠云的小手,用半截都快磨秃了的铅笔头,在一张旧报纸的空白边角上,一笔一画地教她写字。
“看,云——,天上一朵云……”
小丫头姬忠云学得极其认真,小眉头微微皱着,鼻尖都快碰到纸面了。
铅笔划过粗糙的报纸,发出“沙沙沙”的轻响,活像春蚕在啃桑叶。
儿子姬忠楜则蹲在堂屋的门槛上,就着门口斜照进来的、金子一样的阳光,闷着头打磨那把用了好些年的镰刀。
这镰刀陪着他开垦出了自家如今的土地。
粗糙的磨刀石在雪亮的刀刃上来回滑动,发出沉稳而有节奏的“嚯——嚯——”声。
每磨一会儿,他就举起镰刀,眯起眼,对着阳光仔细瞅那刃口。
刃口渐渐变得锋利,闪着一线幽幽的寒光。
阳光正好也落在他身旁门框上钉着的那块木牌上,牌子上“虞家地”三个大字写得遒劲有力。
磨亮的镰刀反射出一片晃眼的光斑,正好打在那三个字上,把那些浸透了汗水和希望、象征着尊严与未来的大字,映照得格外清晰、铮亮,仿佛在无声地告诉所有人:
这儿,是咱们虞玉兰一家扎下根的地方!
这时,虞玉兰掀开了沉重的木头锅盖,一大团浓白滚烫的蒸汽“呼”地一下腾起,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温暖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
就在这片朦胧而温暖的水汽里,她恍惚间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那影子在翻腾的白雾里晃动着、拉长着、变化着——曾几何时,它卑微地蜷缩在河东田家磨房那冰冷的石磨旁边,像一团被遗弃的、沾满了灰尘和糠皮的破布,无声地承受着石碾子一样沉重的生活。
曾几何时,它又痛苦地佝偻在家蔚那矮矮的新坟前,人瘦得像一棵被严霜打蔫了、随时可能被野风吹折的枯芦苇,在望不到边的绝望里瑟瑟发抖。
可是现在,在这弥漫着新麦甜香、充满了活生生热气的灶屋里,那影子稳稳当当地站立着,腰杆挺得像棵松树。
影子映照在蒸笼里那一个个雪白饱满、散发着蓬蓬热气的馒头上。
那馒头,就是丰足,就是盼头。
这影子,就像一棵深深扎在肥沃泥土里的芦苇,虽说看着纤细,可历经了风霜雨雪,反倒越发坚韧,越发青翠,自有一种顶天立地、任谁也压不垮的劲儿!
“忠楜,”虞玉兰的声音带着蒸腾的热气,清晰又沉稳,穿过了那片氤氲的水雾,“馒头得了,趁热乎,赶紧给江滩上出力的人们送去。”
她手脚麻利地用筷子夹起一个个暄腾滚烫的大馒头,密密实实地码放在垫着干净笼布的竹篮里。
一时间,热气腾腾,香气四溢,勾得人肚里的馋虫直叫。
“记着几件事,”她一边装篮,一边仔细叮嘱,“见到张队长,你跟他说,他那几条新船的船板,桐油务必得再刷上两遍,一定要刷匀实了!
咱这南三河水汽重,河风里头都带着盐腥气,可马虎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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